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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 涩

    放大字体  缩小字体 发布日期:2025-01-07 21:11:35   浏览次数:2  发布人:54fb****  IP:124.223.189***  评论:0
    导读

    原创声明:原文首发,文责自负。这是属于张晓月的故事,也是属于我的故事,很有可能也包含一两个你的故事。网图侵删 第一章 婚宴1996年。夏。东北的东北。依兰县愚公乡杨树村,住在前趟街的老于家正在忙着嫁姑娘。此刻,支在院子里的大锅正热辣辣地嗞喇作响,烟囱里钻出来的灰烟在马力十足地往外蒸腾。看着这一切发生的老杨树的叶子,在一股一股吹过来的粘腻的风中“哗啦哗啦”地鼓着掌,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办喜事时才有的浓

    原创声明:原文首发,文责自负。

    这是属于张晓月的故事,也是属于我的故事,很有可能也包含一两个你的故事。




    网图侵删



    第一章 婚宴

    1996年。夏。东北的东北。

    依兰县愚公乡杨树村,住在前趟街的老于家正在忙着嫁姑娘。

    此刻,支在院子里的大锅正热辣辣地嗞喇作响,烟囱里钻出来的灰烟在马力十足地往外蒸腾。看着这一切发生的老杨树的叶子,在一股一股吹过来的粘腻的风中“哗啦哗啦”地鼓着掌,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办喜事时才有的浓郁的农村宴席的味道。

    那是繁杂的、粗壮的、油腻腻的饭菜香味。和此时正忙着把它们,运到左右四邻和院棚底下的宴席上的轨迹一样,那迤逦蜿蜒的味道,弥漫在老于家的整个上空。

    那时候,如果没特殊情况,农村的婚宴基本上都要摆三天。

    第一天主要是招待厨师和唠头忙的,捎带手还招待一些家里走动得勤、过来帮忙的亲友们。主家把未来两天全权仰仗的诸位请过来先吃喝一顿,好烟好酒敬上一轮。明确一下哪项活计由谁负责,再和厨师、唠头忙的算计算计亲友人数和吃喝采买,鸡鸭鱼肉、各色青菜等等最后再捋捋明白,先头部队就可以各司其职地忙活上了。

    第二天,也叫偏席儿,远道儿宾客及同村过来捧场的人们就该陆续上门了。主家按礼儿要准备中午、晚上两顿流水席来招待大家。过去的农人,大多数都条件差,照顾老礼儿的同时也要兼顾实惠。所以这一天的流水席通常以毛菜为主,荤菜只做零星点缀。

    所谓毛菜,就是指素菜。像什么家常凉菜、白菜木耳、尖椒干豆腐、烧茄子、炖豆角、青椒炒鸡蛋、素炸丸子,夏天还会配上西瓜、西红柿撒糖摆盘,再配上点肉菜小炒,油炸花生米之类,最后再拿土豆、大豆腐溜溜缝儿,满满当当的一桌子菜看起来也就煞有介事了。

    素菜虽水,酒却管够。在那时候,散装白酒成百斤预备,大绿棒子啤酒几十箱地码到仓房的一角。平时苦惯了的、在家一天只吃一两样儿菜的农人们在这时候会分外地热情高涨,即使再简单的酒菜也能被他们吃得呜嗷叫嚷、热闹非凡。

    第三天是正席儿,也是娶嫁的最高潮部分。这一天,被厨师们藏得严严实实的荤菜总算可以被轰轰隆隆地请到席面上,再会算计的主家也会拿出最好的酒菜来款待大家。锅包肉、红焖肉、排骨炖豆角、尖椒溜肉段、红焖鲤鱼、小笨鸡、肉丸子、各种香肠、焖子等等主菜被做得色香味俱全。

    嫁的送走、娶的进门。再一通吃喝过后,热闹三天的喜宴也就该落下帷幕了,只留下疲惫的主家带着不同的复杂情愫打理后续事宜。

    老于家嫁闺女,现在正是偏席儿晚上那顿。作为新娘子的于晓敏此刻已经从乡里盘好了头发回来,正一走直掉金花地招呼着明天即将送她出门子的同学们。这一顿,也是她作为姑娘家的身份招呼自己朋友的最后一顿。从明天开始,她将离开这个从小长到大的杨树村,以一个全新的赵家媳妇的身份在新发乡希望村开启她全新的生活。

    “欸!晓敏,以前上学的时候怎么没发现,原来你这么像大人。头发盘起来简直比教咱们的朱晓红老师还显成熟!”平素大方、爱张罗的余波率先开了腔儿。她长得漂亮、胆子大、又敢说话,别看才十四岁,说话办事却已十分老道。

    “我本来就比你们大嘛。”于晓敏说完脸一红,头上的金花像树枝上的浮雪一样往下“哗哗”直撒。

    虽说她头发装扮得隆重,可身上穿的还是平时在家最长穿的那件开襟碎花布衫,棉布料上的小黄花眼瞅着已经被水洗得有些发白了。可她因为怕明天换衣服的时候碰坏了发型,再三犹豫之后还是放弃了那件新一点的套头上衣而选择了这件。

    所以在光线稍暗的屋里头,她此时的心情也是明明暗暗的。如果不是家里条件差,她不会上学那么晚,更不会才小学毕业就急着找婆家。一想到这些,于晓敏很自然地叹了口长气。隆起的胸脯不经意间来了一次波动较大的起伏。

    这让坐在她对面的刘二才长脸一红,肩膀一耷拉,头也埋得更低了。

    “是啊,这么一打扮还真好看,可惜咱班男生没一个有这福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咱班七朵金花中的一朵嫁到外村去了。欸!这一嫁人啊,以后再聚会可就困难了!”

    因嘴瓢说自己是1997年出生的刘二才红着脸低头说出了以上的话。此时他的眼圈有点发红,老实巴交人的煽情总是透着一股软了吧唧的腻歪。

    小学六年,只有他和于晓敏的年龄一般大,个子也差不多一样高,所以他俩从小到大总被安排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而他们实际上都是1979年出生。大抵是感叹自己的同龄人突然结婚,而自己终于把最高学历定格在小学六年级吧,总之刘二才原本就像苦瓜一样的长脸上挂满了更明显的忧伤。

    “哎呀妈呀,你可别这样!咱说好了啊,明天给我送亲的时候都高高兴兴的!到了我婆家可别金花、银花地乱说!在他们眼中,我就是我们家老大,能娶回去顶门过日子的老大......以后我在咱村的日子少了,我弟......就靠你们几个多照顾了......来吧,把杯中的啤酒干了!今天都早点回去,明天起早再送我一程!”于晓敏说到最后明显哽咽了,她红着眼圈儿一仰脖就把满满一杯直翻花的啤酒给倒进了肚儿。“咕噜”一声儿。

    至此,同学们也发现了于晓敏的秘密——其实她还是那个带头领她们玩儿的孩子王,只是现在正强撑着让自己长大。从她猛灌啤酒的架势上和喝完一个劲儿咳嗽的反应上就看得出来。

    围坐一圈的同学们都直勾勾地盯着于晓敏,又相互瞅了瞅一桌子上的其他人,都被各自年轻又复杂的情绪给俘虏了。他们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都齐刷刷、小心翼翼又大义凛然地端起了面前的酒杯,紧着鼻子也把整杯啤酒送进了肚儿。

    相比之前喝酒时的静悄悄和抿一抿,这一杯啤酒灌下肚儿砸到胃里的“咕咚”一声都被大家伙给真切地听到了。事后他们再回忆,似乎正是这一声,成了他们大步挺进青春的钟声和脚步声。

    送亲的时候七朵金花只到场了六朵,年龄最小的张晓月因为“忽然肚子疼”就没过去。虽然她因此坐实了学习好人却清高的不合群的名声,可她并不真的在意。因为她知道,不去送亲更重要的缘由是自己惧怕离别。她始终不能接受于晓敏才小学毕业就嫁作人妇的现实,在她眼里,她们还远远没到开花结果的年纪。本来嘛,花骨朵才有雏形,着哪门子急?

    不光不能理解这件事,在她懵懂的心里其实已经有很多地方都让她跟大家伙默默地拉开了距离。她不善交际,尤其和她们班的灵魂人物——余波,总是搞不好关系。在大家的眼里,她俩的学习成绩都很拔尖儿。可因为长得漂亮、人又灵活,余波明显比张晓月更受大家欢迎。而这些又暗地里成了她孤立张晓月的资本。

    作为杨树小学最高的年级,同学们在这一年的暑假似乎都有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最明显的就是以余波为首的聚会开始变多了,平时嘻嘻哈哈没个正形的同学们开始说起了关于离别的伤感话题。

    对于葛大雁、刘慧娟这俩外村来的同学而言,小学毕业就成了她们这一生求学道路的终点。来杨树村上学,她们已是每天求远,去更远的愚公乡里读中学,她们的家里人包括她们自己都觉得实在没有必要。生在农村,丫头家家能简单地算术识字就够用了,念多少书能咋的?到最后还不都是嫁人的货!

    她们深知自己的命运。所以穿衣打扮始终比其他同学成熟甚至还很过火。在跟男生之间交往的举动中,她们的眉眼里也多了一些不可言说的含义。

    于晓敏第一个结婚让她俩都感觉有些措手不及。据说在去送亲的时候,她俩表现得尤其大胆和主动,逗得男傧相和一众小伙子们频频跟她俩打闹、拉扯。这让于晓敏当时觉得很下不来台,那红上衣映衬下的本该好看的粉红脸蛋儿,被气得一阵阵发白。敬酒的时候她还总拿眼睛剜她俩,生怕再做出什么更掉价的事儿来。

    刘二才倒是杨树本村的。可他当真脑子糊涂、学习不好,不然也不会因为张口造句,就说出了一个自己出生于1997年的笑话,惹得同学们嘲笑他好几年。

    每次聚会,他们都学着大人的模样喝起了啤酒。张晓月起初还参与了几次,也是场场举杯。可她知道自己被叫成金花纯粹是为了凑数。

    她长得根本就不算漂亮,甚至还挺丑。她一直都有自知之明。单眼皮、肿眼泡,四方型的脸和宽大的脑门上还爬满了青春痘。尤其是妈给她剪了小子头以后,她那发育了的胖胖的身体简直把她加持成了名副其实的丑小鸭。所以,每次大家提到七朵金花,她都感觉那是大家一起嘲讽她。

    还有,面对越来越社会气的同学们,她的心里升起了越来越明显的异样感情。冥冥中她觉得自己和他们其实不是一样的人。


    第二章 楼房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对于偏远农村的孩子们来说,楼房一词还只遥远地存在于电视和广播里。依兰县愚公乡除了乡政府和卫生院以外,终于迎来它们那里的第三栋楼房。它就是位于愚公乡东南角上的愚公中学。那也是该地界最现代、占地面积最大的楼房。它汇聚着全乡22个自然村来这里上学的青葱一样的学子们。

    和普通民房坐北朝南的建筑习惯不一样。愚公中学的大门面朝西开,和街对面一溜商住两用的民房呈现出两两相望之势。周正的新刷了白漆的门楼上赫然顶着“愚公中学”四个鲜红大字,它们就像是走在春风里、长在红旗下的翩翩少年的模样,每天斗志昂扬地、清晰醒目地注视着来往的行人和车辆。

    愚公中学的教学楼建在操场的正东方。它坐东朝西、南北贯穿。整栋楼共有四层,分三个年级,每个年级又包含了四个班级,从下往上数依次是一二三年级和对应着的老师们的办公区。第四层是阅览室、实验室和校长、书记以及教导主任们的办公室。

    教学楼再往右十来米的地方,是老校舍留下来的一溜灰突突的平房,现在那里分别做着教职工的食堂和住校学生的集体宿舍。

    因为新校舍扩招,这一年愚公中学也迎来了很多新毕业的年轻老师们。所以个别空着的屋子,一到冬天就成了年轻老师们的宿舍。

    教学楼左侧再十多米则是一小片原始的杨树林,那里隐匿着全校师生共用的一间公厕。公厕再往南二十来米的一小片儿,则住着原本就安在那里的几位老师的家。愚公中学最大的领导——鲁校长的家,也安在那一片儿。

    哦,教学楼的后身还住着一家。那是从初二开始就专门负责教几何的王玉河老师的家。王老师个儿不高、人很精瘦,眼睛不大嗓门却够亮。同学们上课稍一走神,他就冷不丁地“嗷唠”一嗓子,搞得同学们上他课都挺紧张。

    王老师冬夏都穿一身中山装,走路还有点撇脚,前倾的脖子习惯性往右拧,让人一看就知道他很倔强。确实,他总是行色匆匆。每天除了要上四个班的几何课以外,还得插空跑回去帮媳妇削土豆皮。嗯,他们依地方便利,打理着一门小生意。

    那是一家不可或缺的小吃店。主营冷面热做和土豆片配白菜片的盖浇饭。捎带手也会卖点麻花、茶鸡蛋、五香瓜子和汽水之类的零食。一到晌午放学,开闸一样的人流会急剧分散出一小股支流冲进小院儿,这也让巴掌大的地方瞬间变得水泄不通起来。

    所以在王老师的身上和头发上,大家总能闻到一股油腻腻的挥之不去的面汤味儿。可能也正因为这味儿,让同行的老师和同学们对他多了一些嫌弃,少了一些敬意。而他对儿子和媳妇出了名的暴脾气,不能说没有这些原因。

    配合校舍的建设,操场四周新栽了树擦擦、清一色的白杨树。它们虽然单薄、瘦弱,却也像那些进出蹦跳的孩子们一样,散发着不可小觑的勃勃生机。

    在辽阔的土地的映衬下,在低矮的平房的呼应中,愚公中学是那么年轻,充满朝气。它象征着文明与现代,承载着整个乡的期望与未来!

    所以乡里要是谁家有孩子能在那儿上学,首先一条得是家里条件不能太差。因为新生开学,一套新桌椅的价钱就得350块。一套校服也要80块。再加上自行车啦,每天中午的饭伙钱啦,七七八八加一起怎么也得预备出千八百块,才敢张罗供一个初中生。

    其次还得是孩子的成绩是值得培养的。那些打小就看得出来没有培养价值的,干脆省省事,别浪费那个金钱和精力。用那些本钱,养两头牛、包二亩地,三年下来都够娶一门亲了。

    当然,顶重要的一条还得是家长们足够重视教育。实际上,仅这一条就筛出了很多像于晓敏、刘二才、葛大雁之类的很多人。毕竟才十几岁的娃娃,谁能就保证一眼望到头呢!

    早熟的张晓月早早就知道了其中道理,所以她从六年级开学伊始就表现出了比之前更用功、更努力的学习架势。所以,在那一年,她又考出了全学年第一的好成绩。

    如果说小学时候,三年级升四年级的全乡第一,只是她懵懂中的侥幸为之,是关起门来自己村里人眼中的出息。那这一回的全乡第一,可是让她出了大名。连素来不爱露笑模样儿的爸爸的脸上,都挂出了掩藏不住的笑意。

    那一年,杨树小学的成绩可真不赖。村支书的三闺女朱晓红,虽说岁数小、头一回代课就当上了班主任,可她不但没给当官的父亲丢脸,还凭着自己的一腔热情,靠一套套手刻卷子带着全班干出了全乡第二名的好成绩。要知道,在那之前,杨树小学的成绩都进不了排行榜的前五名。

    尤其是张晓月和余波,分别考出了全学年第一和第三的好成绩,这更是给她争了光。那是凭努力而非关系争来的光,所以她再走路的时候,头抬得更高、后背也挺得更直了。

    根据成绩和排名,张晓月和余波分别被分到了戴老师带的(1)班和韩老师带的(3)班。吴娜和姚艳秋没排进前十,分别被分到了季老师带的(2)班和范老师带的(4)班。其他男生和她们的情况差不多,都被打散分到了不同班级。

    从此,这些一个村子长起来的同学们就有了全然不同的师生关系。世界变得更大了,每个人都被迫着独立起来。他们带着各自的欣喜与好奇,马不停蹄地适应着成长带来的所有变化。


      第三章  走读初体验

    杨树村离愚公乡总共有18里,中间还隔着一个叫东方的村庄。那也是张晓月妈妈的娘家。张晓月和她的同学们每天要拿出至少80分钟的时间往返在家与学校之间。

    开始他们还胆小的、默契地约好了一起走。只是走着走着,张晓月就发现其他人似乎在有意无意地疏远她。不,确切地说是有意无意地孤立她。

    女生这边,余波、吴娜、姚艳秋仨人一组,男生那边李国华、王庆柱、聂红林仨人又一组。这让在村边等待汇合的张晓月时常觉得自己很多余。但她劝自己别乱想。尽管他们汇合后,掠过自己时的速度快得像一阵风。

    张晓月继续劝自己别太敏感。她反应片刻后,赶紧骑上爸爸给她买的变速自行车奋起直追。可追着追着,她还是能感觉出异样。直到那一次,她终于坐实了那份异样。

    惯常地顶着西风。张晓月一路追赶着同学们刚刚路过东方村,来到了整条路上最难走的一段。那是非常考验人平衡能力和耐力的一段路。

    东方村到愚公乡全程13里。说它考验,是因为从这开始,一路向西是先下后上的一段漫长坡路。下坡占了4里多,上坡占了6里多,中间最陡的一段估计有半里地。

    一列新旧不等的自行车队刚刚从那最陡的下坡路段飞速掠过,开始了惯常艰难的向上之路。

    此时的张晓月,帽盔一样的额前短发被风吹开了一条缝儿。刚好露出了她宽宽的脑门和一直被头发遮挡着的宽阔脸颊。阳光底下,脑门和脸上的痘痘被汗水浸得发亮,凹凸不平的脸下挂着汗滴。它晃荡着,仿佛掉到地上真的能被摔成八瓣儿。

    她听到了骑在头里的余波跟吴娜和姚艳秋的对话,它们像剌人的苞米叶子一样穿过西风径直地划向了张晓月的耳畔,当场就剌疼了她。

    “哼,让她在后边追去吧,看她啥时候醒腔儿!看她的变速自行车在咱这土坷垃道儿上能骑多快?”

    “欸,我可听我妈说——她表舅就是咱们中学的大校长......她那个全学年第一啊......哼哼,搞不好就她表舅给她封的!”

    “哦?还有这层关系呢!”

    “那小学那次的全乡第一,也是靠她表舅的关系咯......”

    “哎哟,那可真是不好说!”

    “呸,走后门儿,不要脸......”

    她们好像怕她听见,又好像怕她听不见。说完呸完还齐刷刷地回了个身儿,偷瞄了一眼在后面正蹬得卖力的张晓月。

    此时的张晓月憋着一口气,满脸通红。她低着头,拿脑瓜顶对着前面,故意不让人看清自己的神情。在她的内心深处,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是既自卑又不合群的。打小她就不如余波创实、漂亮、会说话,也不像吴凤一样能歌善舞会扎小辫,更不像姚艳秋一样泼辣爽利能干活儿。

    她干什么都慢吞吞,走路也慢吞吞。说起话来直来直去。有时候想学人家说一些漂亮话吧,可最后发现同样的话从自己嘴里冒出来竟全是傻气......她只是学习好,考试成绩不是第一就是紧紧地威胁着第一。

    可在同学们的眼里,这可不是跟大家好、受大家欢迎的加分项,它甚至还成了她融入大家的最大障碍。谁不知道跟大家玩的好、让大家喜欢才是关系融洽最大的法宝?可那时候的张晓月不懂这些,偏偏她又什么都不会玩儿。跳格子、跳皮筋不行,欻嘎啦哈、玩单双杠也不行。天知道,她有多想玩得好。

    那是偶然的一个夏天的傍晚,放学后的张晓月想壮着胆子偷偷地练习翻单杠——就是握紧杠子一个跟头翻身坐上去。除了她,班上的同学们早都练会了。

    深呼吸、闭眼,两腿向上使劲。张晓月拼命地抓紧单杠一骨碌。她只觉得忽悠一下,再睁开眼她已经晃晃悠悠地坐在了单杠上了。竟然成功了,第一次就成功了!她简直不敢相信。

    第二天,张晓月在焦急又暗喜中终于熬到了放学时间。她主动把同学们都叫到了单杠旁,想给大家表演自己才掌握的技能。

    深呼吸、闭眼,两腿向上使劲。一骨碌。她忽然睁开了眼,哦——天旋地转。她本能地撒开手,想抓取点什么好离开那种目眩头晕。可是一切发生得太快,她的下巴受到了猛烈地撞击。她的脸随后也着了地。

    “咣当——”

    “哎呦!”

    “轰——”

    “哈哈哈!”

    同学们接连看到了猴子捞月、狗抢屎和大马趴。还是吴娜最先上前扶起了她。张晓月觉得那天的太阳落得有点晚,它照得自己的脸很烫,眼睛也有点火辣辣。同学们的笑声和下巴上、脸上火辣辣的疼都黏糊糊地团到了一起。

    好再这回她又考了全学年第一。这是她凭实力赢来的全新奖励——一辆当时正流行的变速自行车。见到它的第一眼,她本能地想:这一回,同学们总该对自己另眼相看了吧。这可是凭真本事得来的奖励,而且自己家并不是真的没钱到什么都不给买的境地。

    可是几天走读跑下来,张晓月发现自己实在不擅长调节自行车的变速器,好像不论怎么调那车都和它宽大的轮胎一样,都是笨重的、死沉的,让人驾驭不了的。

    所以即使张晓月已经使出浑身力气,她都赶不上前边的同学们。尤其刚刚又听到了那炸雷一样的对话,张晓月只觉得脑袋发懵、双腿发软。她的车速明显在放慢。

    前面的坡真的是太长、太难爬了!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啊?迎面吹过来的西风灌了张晓月一嘴,又顺着嘴狡猾地钻近了她的胃里、肚儿里、肠子里,直让她觉得胸闷气短、肚子咕隆,喘不上气。

    自那天放学以后,张晓月就再也没等过同村的同学们。她的心里虽然依旧很不是滋味儿,可是也品尝到了自由和畅快的新体验。


    第四章 处 境

    又过了几天,班主任戴老师忽然通知张晓月让她准备一份发言稿。说要举行开学典礼,她得和其他几个前十名的同学们举行一次小范围的演讲比赛。到时候看谁的稿子写得最好、演讲能力最强,就选谁做初一学年的学生代表到主席台上发言。到时还会有一个颁奖环节,是鲁校长亲自颁奖,最后还会一起合影留念。

    戴老师是这学期才分配下来的年轻老师,师专毕业,教他们数学。她年纪偏大,长相老成又不苟言笑,一起分配来的老师们都跟她叫戴姐。

    她也是张晓月心中最像班主任的人。不同于小学班主任朱晓红那样爱打扮。戴老师从周一到周五几乎永远只穿着那件白衬衫。她应该也是一个非常有个性的人。上课、下课都喜欢板着脸。偶尔跟女孩子们说事儿的时候浅笑一下,可那笑容也只是浮挂着,从来不往面皮底下钻。张晓月很怕她,从一开始就怕。

    交代完了,戴老师又用有些三角形的眼睛扫了扫张晓月成天穿的粉色上衣。她明显顿了一下,可最终还是没忍住。她提醒张晓月,最好再准备一件更大方点的上衣。最好是白衬衫,庄重。万一演讲被选中了,班级的客串主持也让她一并承担。

    说这些话的时候,戴老师还故意掸了掸自己白衬衫上的粉笔灰,脖子有意往高拔了拔。她那天的语气很温柔,近乎是和蔼。眼神里也盛满了善意的体恤和关怀。可张晓月却觉得自己的心头猛地向下一沉。

    从小到大,张晓月的学习成绩是不错,可主持演讲的事儿从来都是余波和吴娜承担。她长得不如她们好看,声音也不如她们甜美。穿的戴的更是和她们的没法比。可是现在,不了解情况的戴老师对她充满期待,甚至还要委以重任。她心中升起一丝亮光的同时,更多的是被恐慌、否定和怀疑给占据。可她只能点头应承,说自己尽量准备,希望能为班级争光。

    张晓月开始变得心情复杂。除了上述缘由外,还有一条她最犯难,如果因为成绩突出,这次真的被选中了,那演讲主持的时候该穿啥?

    东北的夏秋之间正是青黄不接的时令,黄豆和苞米虽然已经结荚长穗儿但还都是半大不大,远没到变色成熟的程度。麦子倒是收完了,可是交完了公粮再给她交学费,剩下买变速自行车的钱有一部分都是爸爸跟人家挪用的。现在还要额外的开销,咋跟爸开口?又让他上哪去变钱?一想到这些,放学回家的路张晓月都觉得不够长了。年少的小人儿变得更加沉闷,她在心里头一回为钱犯了难。

    唉!中学啊中学,你的开销咋就这么大?

    不同于小学出门领奖时的抛头露面,张晓月可以借一身衣服去拍照留念,锦上添花地充当一回体面。现在她每天都要往乡里跑,任谁也不能整天借人家的衣裳穿。

    所以张晓月从一开始就老老实实地穿起了自己手做的玫粉色布衫——那是一件乡土气息浓郁、一看就知道只有村妞才穿的布衫。扎眼的颜色,土气的剪裁,怎么想都不该和成绩优异又思想现代的女学生联系到一起。可它偏偏就是张晓月当时最体面的一件衣裳。就这,还是大舅家出嫁的表姐穿剩下了才传给她的。

    更强的自卑感很快就笼罩了张晓月的整个精神世界。

    后来,演讲代表和主持客串的任务戴老师都没交给张晓月,白衬衫的事儿她也终于在心里把它放下了。小范围的演讲比赛,她表现得并不突出。声音太小、稿子念得磕磕巴巴,整个人透出来的精气神都不如(4)班那个考第八的徐燕整体表现优异。

    那是一个穿戴洋气、身材高挑、眉眼高傲的女生。一头乌黑浓密的马尾辫被她高高地吊在头顶上。走起路来大步流星,马尾辫跟在她的身后左摇右摆,更添几分神气。让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家里条件好才能养出来的大方劲儿。据说,徐燕从小就担任各种主持,这从她脱稿演讲时收放自如、慷慨激昂的台风上可见一斑。

    一连串事件的发生,让上了中学以后的张晓月心情开始变得不那么透亮。她的脸色也和她的心情一样,始终都显得心事重重。

    虽然班上的同学们大部分时间对她还是挺热情的。可在内心深处,她始终偏执地认为,那些表面上跟她客客气气的同学中间一定会有因不服气而嘲笑她的人。事实证明,张晓月这一次的担心也不是凭空瞎想。没过多久,又一件事情的发生验证了它。

    在那个封闭的地方和年代,愚公中学敢像电视机里那些时髦女人那样歪梳麻花辫子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初一(2)班的语文老师——那个叫季亚军的公认的美女班任。那也是自带一身正气的威严的人。所以任她怎么变换发型,人们都不会胡思乱想。

    可是作为一个才开学不久,学习又不出众的女孩子来说,那个叫李翠翠的同学就敢如此高调地打扮自己,显然就有些不合时宜了。

    不得不说,李翠翠的模样是有几分俏皮和伶俐的。以至于她即使成绩很差,可整个人始终都散发着掩藏不住的自信和得意。她敢在体育课上,公然地对全体女生都暗恋的体育老师明晃晃地示好,也敢在张晓月自认为最想躲人的时候把她给往出薅。

    那一天,张晓月刚刚剪完头发,正是又丑又愣,恨不能立刻变成空气任谁也别发现的时候。她刚从后门钻进教室,就被站在后面和男生胡谝的李翠翠给逮了个正着。

    然后她就用异常亲热的兰花指捧起张晓月的脸煞有介事地说:“嗯,如果换个发型,再把脸两边多余的奓腮给削掉,你其实还是个挺好看的小妞儿!”说完,她还特别用铅笔夸张地给张晓月画了一副两腮突出、棱角分明得像猛张飞、黑李逵那样的人物肖像画出来。

    那应该是大部分同学第一次看人物肖像画吧。同学们惊异于李翠翠怎么会画素描,简直无师自通、自带艺术天分?还有就是,她简直把张晓月给画活了!耷拉的眉眼和奓腮,配一头短寸。简直惟妙惟肖。她简直成了有才华、胆大和叛逆的化身。

    那幅画自然惹得全班的同学们好一阵狂笑。尤其是那些学习不好、胆子尤其大的男生们简直乐得直拍桌子。他们还朝张晓月伏下去的背影打起了刺耳的口哨儿。以后再见面,他们还恶作剧地把腮帮子鼓得老高,拿手比划着自己的宽下巴。

    巨大荣耀笼罩下的如此显眼的贫困和貌丑,是多么地让人自卑又无可奈何啊!张晓月好强又自卑的底色应该就是在那段时间被分水岭般地铺排开的。

    以至于后来过了很长时间,那件事在张晓月的心中也没能过去。它成了一片洇染得越来越大且越来越顽固的墨水点子,它牢牢地干涸在了张晓月的心头。

    那段时间她总是反复地想,人想要被尊重,除了自己学习好,家里的条件好,长得好也是关键。大家之所以敢公然地嘲笑她,还不是因为自己常年只穿一件又旧又显眼的粉布衫,外加自己相貌长得难看吗?

    可这三个条件里,她目前能做到的只有第一条。那就在这一条上使劲努力,保持遥遥领先,好到让大家不敢再嘲笑。想明白了这一点,张晓月困顿多日的情绪好似终于找到了出口。再骑车发力的时候,她感觉自己身上更有劲儿了。

    所以,在大部分还依旧单纯的同龄人中,张晓月是目标明确的。当然她始终都保持着自己的敏感与骄傲。她的脸上和骨子里始终都带着既自卑又自负的情愫。它们天长日久地、格格不入地长在了她的五官和气质里,让她在以后的人生岁月中,即使成长得再优秀也始终带着一些倔强和拧巴。它们成全着她,也桎梏着她。


    第五章  住 宿

    日子过得很快,眨眼到了学期末,东北大地已经进入到了冬天。两场雪下过,愚公中学的小树林里开始存起了雪,村与村之间的道路也成了天然的雪场和冰障。孩子们再上学就没法天天骑自行车了。一些原本就信念不够坚定的同学,在初尝过中学的味道后索性就趁着风雪阻挡的由头,再也不吃上学的苦了。而没法继续骑车走读的同学们,则纷纷自己找地方,准备过几个月的寄宿生活。

    学校宿舍会住进去一部分人。那里费用最低、条件最差,当然食堂的伙食也最难下咽。一般都是家里条件差的男孩子们住的居多。还有就是学校周边的商铺和个人家里,也成了外来学生寄宿的主要驿站。有些脑子活泛的农人,会利用这段农闲时间主动到乡里租房,做起了招宿兼小饭桌儿的营生。

    初中第一年,张晓月和其他同村的女孩子们就住进了学校南边——杨树村的老人儿——王老师夫妇的家。他们两个在愚公乡的小学任教。因为天然的地理优势,一到冬天,杨树村和东方村历届上中学的女孩子们几乎都会住进他们的家。

    王老师家有俩儿子,老大刚考上警校,老二前一年也考上了县里的高中开始了常年的住校生涯。王老师夫妻俩就把儿子们的房间做成了上下铺当集体宿舍,全塞满了刚好能住下六个人。一个人一个月按100块钱收,一个冬天算下来也能创收好几千块呢。

    愚公乡不大,所以以乡为中心向外辐射的村屯距离都差不多。一到周末,各村有学生的人家就一起搽伙儿出车接孩子,孩子们通常一个礼拜能回一次家。

    一住宿,一天三顿饭怎么吃就成了问题。孩子们会从门口食杂店成箱成箱地批一些方便面、槽子糕和早餐饼回宿舍。周末也会从家里带几罐咸菜、几屉包子过来,这些吃食简单,房东烧炉子的时候搭着火热一热就能直接吃,而这就构成了孩子们的一餐伙食。

    其他两顿,她们大多数就在王玉河老师家的小面馆解决。实在馋了,出学校外面买一碗大碴粥、茶叶蛋或者烤饼、烤串也能打打牙祭。最奢侈的就是花上十块、八块去正经的面馆点上一盘炒面、二两饺子过顿年。而这,在穷学生堆儿里就能好大一显了。

    当然,炒面、饺子和烤串儿跟张晓月都没关系。她每天吃的最多的就是王老师家的冷面热做和宿舍里的三鲜伊面。

    那天下午一放学,余波和姚艳秋就相约着去街里吃鸡蛋炒面了。东方村的陈薇薇和陈燕燕堂姐妹俩也没回来。宿舍里只剩下张晓月和吴娜两个人在写作业。

    屋子里异常的安静。

    外面太冷,锅炉里的炉火被王老师夫妇俩烧得正旺。她们俩即使在自己的屋里坐着,也能听到隔壁炉火里传过来的呼呼风火声。突然,闷闷的响声变了动静儿,炉子上坐着的水壶发出了“呜呜”的鸣音儿。像是忍受不了炉火过旺、而它的屁股又太烫一样,焦躁的水泡泡在壶里跳着脚顶得壶盖儿扑腾扑腾直往上蹦。

    原本正在复习的两个人一起抬头,四目一对就咧嘴笑了。她俩分别掏出了自己的饭盒准备泡方便面。

    张晓月说,“我去拎水壶,你把咱俩的咸菜罐子都打开吧。今天让你尝尝我爸给我做的酸辣白菜。”

    “哦,好啊!一会儿你也尝尝我妈给我拌的酱口咸菜。”

    经过近半学期的若即若离,张晓月和原来村里的小伙伴们又恢复了一点儿友谊。尤其和吴娜的关系走得尤为近密。

    她兴冲冲地奔向了炉火处。因为突如其来的高兴,她还有意在厨房里崩了个高儿。不蹦不要紧,这一蹦可是让她看到了一幕——不!是两幕——不可描述的违禁画面。远一点的,几乎是静音的彩色电视里,一对裸体男女正紧紧地交缠在一起。近处,几乎与她一墙之隔的火炕上,被贴了花纸的窗户底下也透出了类似电视机里的浑浊画面。

    她吓得一激灵,赶紧哈腰、捂嘴,收住神情。蹑手蹑脚地往她们的宿舍屋里蹲跑。张晓月干事情还是手脚很笨。那天,她俩的方面便谁也没吃成。还白白地搭进去了两罐好咸菜。因为她猛地推门进屋的时候,吴娜刚从门后头把咸菜罐子拿起来。那可不是被门一撞,她就得撒手嘛。砰砰两声,摔稀碎。

    后来,张晓月用两根火腿肠补上了两罐咸菜的损失。当然,她也收获了更为结实的友谊。


        第六章  竞赛

    张晓月和吴娜小学时候其实玩得就挺好。只是她们两家离得太远,平时想够都够不着。而吴娜家和余波家又是门对门,都住在村东头,所以她即使有心和张晓月走得近,也得碍于和余波之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面子问题。现在好了,她们又住在一起了。而余波和姚艳秋性格上更接近,自然而然地,就把她和张晓月推到了一起。当然,在学习上,吴娜也愿意和张晓月绑在一起。

    这段时间同学们除了要做期末的复习,年级的尖子生们还要做各科学习竞赛的准备。好强的张晓月和余波自然是报了所有的竞赛科目。受她们两个明里暗里的影响,姚艳秋和吴娜也分别报了两科。

    作文和英语,张晓月是有把握的。毕竟她喜欢文科,尤其是写作文,她从小就擅长。英语方面,因为暑假就提前学了,所以目前为止她的成绩一直都是年级领先。

    生物是副科,她平时上课认真听讲,基本也没什么压力。唯独这数学,张晓月其实非常不擅长。如果不是考虑面子问题,她其实压根连名都不想报。虽然开学才半学期,可她明显觉察到了自己不如班上那个叫付春江的男生有天份。就说期中考试的时候吧,明明自己已经很努力了,可数学成绩还是比付春江少得了3分。

    数学啊数学,你可真是女孩子的噩梦!

    所以,在张晓月看来,数学学的好不好才是看一个人是不是真聪明的关键所在。而数学竞赛更是最直接的检验一个人真假聪明的试金石。她不敢想如果自己考得不好,一直拔尖的成绩会惹出多少非议。她知道的他们班就有一个付春江,她不知道的其他三个班又有多少个付春江在等着她呢?例如眼下的余波就等着收拾她或者看她的好戏!张晓月简直不敢再往下想。

    好再,这个竞赛是在期末的住校期间举行。张晓月有更多的时间来做数学题。真遇到不会的,她还能直接找同样住校的戴老师来帮她讲解。总之,除了写作业和吃饭、睡觉以外,张晓月几乎把所有剩余时间都用来研究数学题。连睡着了在梦里,她都在解各种千奇百怪的拔高题。那段时间,张晓月简直掉进了数学的坑里。

    一眨眼,小树林里的积雪已经积了好多层。老鸹和喜鹊打架,这回被喜鹊占了上风。竞赛考试总算结束了,期末考试也进入了倒计时。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在紧张的氛围里度过。可年轻的岁月里总会有意想不到的闪光时刻突然降临。这一次的闪光时刻,就是他们的语文老师韩老师悄悄地带给张晓月的。

    韩老师和戴老师一样,也是才从师专学校毕业的年轻老师。他跟杨树村的同学们顺路,是张晓月妈妈娘家村里的红人。据说,韩老师上学时的成绩非常好,只因为家里条件困难才选择了学师范。

    韩老师长得不高、国字脸,五官周正、不笑比笑更好看。虽然仔细看会觉得他的脖子有点短,可他的后背总是挺得很直,少年老成的脸上总是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俗之气。从第一天教他们语文课起,他就一直吸引着张晓月的注意。

    近半年的上学路上,一个人上学的张晓月经常能碰到同样是一个人上班的韩老师。因为是语文成绩尤为突出的老师和学生,他们自然而然地做了一段时间的同伴。这让正值青春期的张晓月一面失落于同学友谊的同时一面又觉出几分欣喜。她当然不敢想《窗外》的故事会戏剧性地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可她就是忍不住会多想。

    可能,她的不自然和微妙的氛围也被韩老师给捕捉到了,再一起走了没几次之后,韩老师就有意地避开了她。她有几次还看到了韩老师跟余波她们一起走,有说有笑好不热闹。本来嘛,他们才是一个班,余波学习好,长得又不差。所以,在张晓月的心里,韩老师那时候也成了一个喜欢漂亮小姑娘的俗人。

    那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语文课上,大家都在低头默读着新学的课文。韩老师背着手在课桌间的过道上来回踱步。当踱到张晓月的身边时忽然停住了脚步,他轻轻地俯下身对着张晓月的耳边说“恭喜你啊,作文竞赛得了第一。”那声音虽然很轻却饱含笑意,好似还有几分得意藏在耳语里。

    张晓月顿时觉得自己的宽脸上升起了一排绯红。她本能地看了韩老师一眼,感觉不对又慌忙地移开自己的视线。她自然激动自己能取得好成绩,她更激动韩老师用这么暧昧的方式来告诉她这个小道儿消息。

    大概是她的表情和红脸蛋还挺可爱,韩老师笑笑地看着她,忽然又俯下身来。他说话的声音变得更轻,可是笑意却更明显了。

    “还有一个消息——你数学竞赛的成绩啊,也得了第一!”

    “轰!”

    张晓月感觉自己的脑袋瓜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忽然爆炸。她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韩老师,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的眼睛。这一次,韩老师没有躲开她。他接住了她的目光,并且含着笑意轻轻地对她点了点头。

    一股热血仿佛从脚底板直冲上了张晓月的脑瓜顶。她的脸在发烧,即使没照镜子,她也知道——那奇怪的方脸肯定已经红得发紫了。她明白了一切之后把头重重地埋到了书桌上。

    她听到了韩老师轻快的脚步从身边轻飘略过。她终于把肩膀一耸,狠狠地抽了一口气。她喜极而泣了。

    后来的成绩陆续都发下来了,她的英语和生物考得也不错,都得了第二名。当然,期末考试的成绩她也保住了,依旧得了全学年第一。

    初中的第一个学期就这么结束了。望着树林中间渐行渐远渐飘渺的冰雪之路,愚公中学原本醒目的红色大字渐渐变成了看不清的小红点。一切的一切都慢慢地消融在了茫茫的、皑皑白雪堆砌的道路尽头。

    张晓月对自己这一学期的整体表现非常满意。


    第七章 领 奖

    冬去春来。微风拂面。

    在天上,先前灰蒙蒙的天色逐渐变得透亮。它们蓝的蓝、白的白,颜色分明地照耀着一天比一天不一样的大地的胸怀。

    在半空中,成群的喜鹊赶跑了在小树林里躲避风雪的老鸹。树枝上的嫩芽苞和黄草窠子底下的小青草也展开了悄无声息的生命竞赛。紧随其后的是整个世界都争先恐后地绿了起来。

    在地面上,化开的雪水在村道两旁的沟渠中一点点汇合。它们慢慢的由零星的小水泡子汇合成了一点点的小河,最后干脆连成片变成越来越大的河流。

    河水涌动,前赴后继地向前奔去,一路上发出“哗楞哗楞”的响动,像是谁在迎着春风高唱一曲关于人间胜利的歌儿。

    在这崭新的天地之间,愚公中学也迎来了属于它的春天。像是着急去赶赴一场春天的约会,老师和同学们纷纷脱下了灰黑色的厚重棉服,换上了多姿多彩的春装。此时,人们看到张晓月又穿起了那件玫粉色的手工衣裳都觉得亲切又顺眼了。连同她那粉色映衬下捂了一冬的宽阔脸颊,都透出了一层娇嫩的红晕来。

    是的,张晓月变得有点好看了。她留长了头发,修剪过的刘海儿刚好包裹住那不怎么柔和的阔脸颊。只是,她依旧不怎么爱笑,这让不熟悉她的人会觉得有几分清冷的气质藏在她的眉眼之间。

    开学没多久,愚公中学就举行了隆重的颁奖大会。这一回除了要颁发期末考试排名前三的奖项以外,还要颁发上学期末学习竞赛的全部奖项。

    颁奖那天,张晓月破天荒地没穿那件玫粉色上衣。她穿起了过年的时候妈妈新给她买的绿色绒面带白毛领子的外套。老远看上去,她就像个新长出来的小草一样站在了领奖台的中间。

    有人给她数过——连续五次,张晓月连续五次被叫到了领奖台上——三次得第一,两次得第二。当主持人第四次、第五次点到她名字的时候,初一(1)班的方阵再也没办法保持肃静了,连隔壁班的同学们都一起给出了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张晓月的脸涨得通红。她有点扭捏和迟疑。频繁的起身,在公众面前走路都让她很不适应。她人往台上走,可是背后却好像长了无数双眼睛,它们和台下的人们“对视”。越“对视”她就越不会往台上迈步了。

    那些鼓掌的、起哄的,她分不清哪些是真为她高兴,哪些又是在嘲笑她扭搭的背影。她尤其担心的是,新买的半截上衣到底够不够长?能不能遮住她日益浑圆的屁股!说起来可真害羞啊,可她胖了以后,最在意的真的就是那里啊!

    她的脸变得更红了,从台下到台上的路怎么就那么长!

    那时候的奖品实在是匮乏。一等奖是钢笔,二等奖是带夹子的笔记本。为了避嫌吧,张晓月几次领奖都没去她表舅鲁校长那边,而是舍近求远去了二校长姜校长那儿。

    不同于表舅鲁校长的文弱和书生气。姜校长看上去更年轻,身材也更更高大壮硕。当他笑呵呵地把一支褐色的钢笔弯腰交到张晓月的手上时,张晓月却本能地缩回了手,嘴上还说了句“不要这支”。

    拿着钢笔的姜校长的手明显在半空中抖了一下。他很奇怪,更加诧异。先前还挂着笑的脸忽地往下一沉。他直起腰用眼睛往下看,好像是倒要看看——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和能耐,敢跟自己说“不要”。

    直来直去的张晓月才一说完也立刻反应了过来。

    “不,不是的,姜校长!褐色钢笔我已经有两支了,这次我想要那支蓝色的......行吗?”

    “哦?哈哈!原来是想换个颜色啊。那好,那好!就给你这支蓝色的!小姑娘不错,挺敢说话。可要继续保持啊!”说完,拿完钢笔,姜校长还笑呵呵地看了一眼站在身旁的教导主任。最后两人又一齐把目光放到了张晓月的脸上。

    张晓月的脸啊,简直烧成了火烧云。她的脑子有点懵,从拿完笔到回班级,她一直都在回味刚刚是怎么稀里糊涂地跟姜校长说出了那那个不的。

    “这可真是——旗杆子上插鸡毛,好大的胆子!”

    得奖后的一段日子,张晓月似乎真成了学校里的名人儿。各个年级的老师和同学们几乎都认识她,余波和姚艳秋也开始跟她客气起来。吴娜干脆跟她直接好上了,上学放学都绑在一起。连初二、初三的大学生们,路过的时候都会回头回脑地多瞅她几眼。

    有好几次,她都听到了擦肩而过时的议论。

    “欸......欸,就是她!初一那个......学习成绩特别好,科科考第一。”

    “啧啧,真看不出来,其貌不扬,学习可真厉害!”

    渐渐地,这些表扬和议论、连同大家看向她时不一样的眼神,都变成了滋养的养分。张晓月的脸色开始变得好看,先前扭在一起的五官也逐渐舒展。她渐渐有了抬头走路的底气,人也比先前更爱笑了。她感觉自己的人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


    第八章 修 路

    那些年的东北农村一直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每年春秋两季各个村得轮流给乡里修路。本来嘛,沙石路的养护周期就得半年做一回。就这,化雪和下大雨之后,坑洼不平的沙石路况都让大车小辆直打捂。

    1997年的春天,给愚公乡东边几条村路做养护的任务又轮到了杨树村。而这回的砂石场偏偏离杨树村还挺远,在愚公乡正南边的贵山村还得再往南。

    那天,村民们都起的挺早。当然,为了让家里的大小劳力们能吃得更好,围着锅台转的妇女们就得起来得更早。这不,张晓月她妈王桂枝早早就起来蒸包子了。

    菜窖里的萝卜还有几个,她挑出一个最大的擦成了丝。配上一把油渣子,撒点花椒面儿和盐,再蒯里两勺大豆油。努嘴拃膀子搅和半天,她忽然想起来什么。端着馅儿盆嘶嘶哈哈地来到了屋檐底下。拿走一块砖,掀开一个倒扣的盆,再揭开一层白屉布。哦!是从酱缸底下又刮出了一勺大酱甩到了馅儿盆里。她又哈腰收拾片刻,才喜滋滋地扭身进屋戳灶台边儿上忙活去了。

    锅盖盖上。灶坑里猛填火。从包到出锅不到一个小时。一大盆冒着热气的渗油包子像腆着肚子的白胖小猪仔儿一样欢蹦乱跳地出锅了。

    这时候,张洪举拎着张晓月的书包也从里屋出来了。给闺女绑书包,几乎是这个当父亲的每天必做的功课。没办法,路上的坑洼实在太多。即使是他亲自出马,即使已经把绳子绑得足够紧了,都不能保证书包不往下出溜一两次。要是让孩子自己绑,那一路上啥也别干,净顾着捡书包得了。

    这又赶上大修路,铺撒的沙石像煤渣子一样在路面上浮着、滚着,不往返跑一礼拜都不期待着能将路压实。那18里长的疙瘩溜秋的村路有多难走,你能想象。

    张洪举今天还多加了一根胶皮带子来勒张晓月的书包。勒完了他还用力晃了晃,确定绑紧了,才赶紧猫腰回屋吃饭。正是四十多岁的好年纪,他一口气吃了7、8个大包子,又呼噜噜喝了两碗鸡蛋汤,才一边打饱嗝儿一边拎起铁锹热腾腾地往外走。

    张洪举其实不愿意和王文良分在一组。这人说话爱显摆,又好吹牛。有他在场,别人都得闭嘴,听他给自己唱赞歌。周围人谁也看不上他。可张洪举家底子薄,人又不钻。这么多年,他也没给自己买上一台四轮车。所以他不得不将就。他想好了,大不了就当听了一出“单出头”。唱呗。听呗。

    拖拉机才一出村,王文良果然就开始“唱”上了。顶着西风,在四轮车“突突突”的背景轰鸣下,王文良指着村道两边的壕沟扯着嗓子说。

    “欸,老张,看清楚那边没?有一年在那沟里,曾经就跑出过一个穿红肚兜的人参娃娃。”

    “突突突突”

    “刚结婚的那年夏天......”

    “突突突突”

    “天刚蒙蒙亮,我一个人去城里买农药......”

    “突突突突”

    “......就看见一个穿红肚兜的小孩儿在沟里一蹿,就从这边的沟帮子直接越过车头跑到了那边沟里去.......”

    “突突突突”

    “一下子就跑没影儿了。那时候我多年轻啊!体力好,跑得又快,我一看可能要捡到宝了,赶紧停车跳下去就追。”

    “我在沟里追、在苞米地里追、最后穿过那片黄豆地,在山上的松树林里把它给追到了......”他一边说一边还伸着胳膊往远处的北山比划。

    “当然,到了山里它不可能还是小孩儿的模样,早就变回了山参苗的样子藏在树窠子里。我经验多丰富吧......”

    “那家伙把我给累得......也顾不上歇,顺着衣襟我就把出远门必带的银针红线取了下来,照着瞄好的秧苗一针扎下去。”

    “我就听到了小孩儿哇的一声哭声,然后我就像拔萝卜一样把它给连根拔了起来......”

    “后来呢?”张洪举虽然觉得他的话有夸张的成分,可实在忍不住还是问出了一句。

    像是受到了重视,刘文良一边看路一边抽冷子抬眼瞅了一下坐在车“翅膀”上上下直巅的老张。掩饰不住的一脸得意。

    “紧跟着啊......我姑娘、儿子就都有了,嘿嘿嘿......你看我家那俩孩子......长得多好,是不是一个比一个水灵、又一个比一个聪明?全因为我吃了那棒槌的功劳......”

    “当然,我向来就身体好。从小到大,我帮我爹干了多少活......一个村住着,你是最清楚的了......”

    “突突突突”

    迎着风,王文良总算把他的奇妙经历跟张洪举说完了。

    张洪举一手扶着驾驶座一手扶着屁股底下的车翅膀,目视前方默默地听着。他有点儿半信半疑,还有点不服气。村子里要说孩子出息,肯定是他自己的孩子最出息。不过他不打算跟他争辩什么,好不好可不是嘴上练的,那得看实际。不过,他确实打小就听人家讲起过抓棒槌的经历,可是有没有他说的那么好抓......他在心里打着问号。

    拖拉机像个大号蚂蚱一样蹦在乡村的土道上,跟车一起上下齐蹦的两个男人,以及他们健硕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蜿蜒的土道尽头。整片黑土地都开始往出返青了,北山上那片茂密的松树林青得尤为出众。


    第九章 辍 学

    拉了一上午的沙石,张洪举和王文良中午在乡里吃了口饭。刚好听说今天中学有热闹看。

    “说不定又能看到你家晓月露脸,咱们也去趴门看看!”王文良一边啧啧儿剔牙,一边跟张洪举提议。

    “那看啥了,大晌午头子,学生们早吃饭去了......”

    “欸,大妹,你咋没上学,在这街上晃悠啥?”不等张洪举说完话,王文良的注意力被迎面进来的一对小男女吸引住了目光。他先上下扫了一眼口中的大妹,又把目光落在了她身后男孩的脸上。

    “呀,你咋在这?”说话的是徐燕。她刚和对象陈浩买了一兜子东西,准备进来吃口饭。

    “陈浩......那啥,这是二姨家大哥。”她轻轻地撩了一下眼皮,并没实瞅陈浩。

    “嗯,这是我对象。我转过年就没上学了。准备定日子了!”徐燕的脸不冷不热,低着眼睛不瞅王文良的脸,简短地介绍完就在靠窗的桌前坐下了。

    王文良这时候才看见,徐燕的穿着打扮很入时,还烫了一个大波浪。俨然是一个小媳妇才有的打扮。他心头跟眼睛一起,忽闪闪地亮了一下。

    匆匆打过招呼,王文良见徐燕没有再说话的意思,就讪讪地笑笑和张洪举低头出了小面馆的门。

    王文良和徐燕是两姨亲,因为那件事以后,他们好几年都没见过面。没想到,再见面,当年的小丫头已经成了小媳妇了。嚯。

    那时候,他才结婚,正是兴头最盛的时候。冬闲的时候他也不闲着,和媳妇二丫一起串糖葫芦卖。二丫在家里熬糖稀挂浆,他就骑自行车挨着村子卖。卖到二姨村子的时候,本来是想进门暖和暖和,没想到当时只有大妹徐燕一人在家。她刚洗完头,脱了棉袄的秋衣上一片一片的水涸浪。散着热气的身体配上她湿漉漉的头发,再加一双又惊又慌的眼神,让她看上去像一只活泼泼的小羊羔。

    他给她拿糖葫芦吃。咕咚咕咚的心跳鼓动他顺手就在那粉脸上摸了一把。小徐燕先前的笑脸突然一怔。这让王文良瞬间更来了精神。仿佛刚刚摸过脸蛋的手指触了电一般。电流顺着手指尖直冲到他的心头,duang一下,又兵分两路朝上下一起走。脑子一嗡,下身也肿胀。他忍不住自己把大妹直往怀里搂。恨不得揉了她,吃了她。他嘴上近乎是哀求,“大妹,好大妹,让哥稀罕稀罕......哥从小看你穿开裆裤长大......哥......”

    是徐燕拼命挣脱,才跑出门去。

    那时候她还不到十岁。虽然不懂得哥怎么突然亲她、摸她,可是心里隐约知道那是让人难以启齿的不好的事情。所以她只在心里记住了那件事,并不敢跟任何人提起。只是,以后再有任何场合,她都躲着他。她在心里恨死了他。

    刚刚突如其来的见面,让已经成熟的徐燕眉头紧皱。不好的记忆重又爬上心头。她的脸涨得通红,心里突然升起了很多委屈和恨意。幸好当年没有进一步动作。幸好刚刚也没表现出什么。否则,她可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陈浩。

    她拉着脸,偷偷瞅了瞅坐在桌对面的人。他是那样的年轻、帅气,高高的个子、良好的家境正是她从小就渴望遇到的对象。所以初中才上了半学期,他们就私定了终生。学习好只是出众的证明,她可从来没想过上大学。学的再好不也是为了遇到理想的婚姻?既然遇到了就尽快下手,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好再陈浩对自己一见钟情。两家大人也是一拍即合。答应让他们尽快结婚。想到这,她桃花一样的粉脸上又升起了无限甜蜜。对接下来的婚姻生活,徐燕充满期待。


    第十章 串 门

    张晓月接二连三地获奖让她妈王桂芝有了串亲戚的底气。先前她总觉得自己是个小老百姓,当官的表哥嫂的门她轻易不能蹬。这一天,她特意收拾一番,又拿出一些晒干的小鱼就跟着掌柜的拉沙石车来到了表哥鲁校长的家。

    “嫂子,你在家呀?我哥还没下班吧!”和一般的家庭妇女比起来,王桂芝上过几年学,所以胆子大也敢说话。

    “呀,是桂枝来了!哎呦喂,多少年不见咋把自己过得这么瘦?”表嫂正在收拾屋子。见鲜有往来的表妹拎着东西登门拜访,连忙直起腰往外走迎小姑子进门。

    “嫂子,你跟我哥身体还好吧......”王桂枝是个容易动情的人,这些年因为自己日子过得不好,她很少出来走动。见嫂子热情地招呼自己,感到百感交集,从心底翻滚出来的千言万语一时间也都哽在嗓子眼里。

    “你瞅瞅你,来就来呗,还拿什么东西?按理说这娘婆二家离咱这也不远,怎么从来不见你出门?”嫂子用胖手接过桂枝递来的东西,还怜惜地拍了拍她瘦削的肩。

    “嫂子,这些年老的老、小的小都需要我照看,一个人恨不得当八个人用......即使想你们,我也只能放在心里头......那什么,我记得哥小时候就爱吃鱼,不知道这些年口味变了没有?这些干鱼是我家掌柜的自己打的,你跟我哥尝尝鲜。要是爱吃,我让闺女上学的时候再捎过来!”王桂芝一边说话一边抹眼睛,看看富态的嫂子和灶台上的一大块解冻的肉,这些小鱼干让她觉得真寒颤。可家里除了这个,实在拿不出别的什么来。

    “过日子都不容易,谁家都一样......这鱼啊,你哥一直爱吃,干的鲜的都不挑!怎么?闺女都上初中了?”富态利索的表嫂是个热情心善的人,她眼睛一转就听出了表妹的话音儿,于是顺情接着往下说。

    “是啊,日子不扛熬,我闺女都上半年初一了。学习成绩还可以,就是没见过市面不闯实,几次让她来看你们,她都不敢过来!”王桂芝抹抹眼睛,往后退了半步正式跟嫂子唠起了家常。

    过了半晌,鲁校长从门外走进屋里来了。兄妹俩简单的寒暄过后,鲁校长就开始问起了孩子的情况,一听到竟是张晓月时,严肃又瘦长的脸上忽然现出一阵惊喜。

    “感情那是你家孩子,怎么不早来说一声儿?出类拔萃,前途不可限量啊!”

    表姊妹们热络地说着话,鲁校长的孩子们也都相继下班回来了。见家里来人,纷纷过来打招呼。孩子们话音刚落,又一个跟张晓月差不多大的小姑娘也文文静静地走进了门。嫂子说,那是自己娘家兄弟的孩子,也是刚念初一,每天中午都在家里吃一顿饭。

    鲁校长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除了大儿子在乡政府上班外,小儿子和两个儿媳妇都在中学上班。小女儿刚毕业,也在愚公小学任教。

    他们听说大姑家的闺女正是那个大名鼎鼎张晓月时,都和鲁校长一样感到非常惊讶,还纷纷夸大姑教育有方,把女儿培养得那么好!

    一家人的热情让王桂芝的心里有了更大的谱子。她特意看了一眼正满脸通红准备吃饭的小闺女。便怀揣着一颗趁热打铁的心直接说明了来意。

    “我这闺女啊,啥都好,就是有时候太懂事,懂事得让人心疼!小学时候来乡里考试,随身带五块钱,她都得买两块钱鸡鸭吃的小药带回去......自己就买一张饼胡乱对付一口......你说说,这也没人告诉她从嘴里省啊!”

    “现在她学习知道用功不说,还格外体恤家里,知道我和她爸挣钱不易,中午这顿晌午饭天天凑合......这不?才半年就把自己吃出了胃病......要是......能像眼前这闺女一样有个地方吃饭可真是太好了......”

    王桂枝裉着头,眼睛只瞅着对面俩孩子的肩膀缝隙。等她擤着鼻子,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想看看众人的反应时,原本泛红的脸色随着目光的试探变得越来越紫了。原本热闹的饭桌一时也变得尴尬肃静。

    她看到了这一大桌人吃饭其实已经挺拥挤,她哽着喉咙干噎了一口气后脑子里迅速蹦出了悔意。她开始下意识地吧唧嘴,嘴上说着“这扯不扯,瞧我这一激动都往外说出了啥?那什么......”她还想找补两句,说点什么。

    可表嫂已经反应迅速地跳了出来,准备接话了。她拿着下垂的眼角悄悄地扫了一眼边上的鲁校长就笑盈盈地说,“那还有啥犯难的?我这啊......就这样,常年都是大车店。那什么,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多个孩子就是多双筷子的事儿,来吧,明天就让孩子过来!”

    鲁校长直着脖子听完,也没说话,只轻轻地点了点头,就慢悠悠地夹起了一条小鱼往桂枝碗里塞。

    “我记得你小时候也爱吃鱼,多吃一点,尝尝你嫂子手艺。平时这炒菜啊,一定要多放油、少放盐,我老姨那时候做菜就齁咸,你可别学她!人到中年,最不容易,上有老下有小的,保重自己的身体才能把一家子都照顾好了。吃!多吃一些,你嫂子做饭最好吃!”

    表哥漫不经心的几句话,让王桂枝感觉既感动又踏实,她好像瞬间回到了在家当姑娘的时候。她想起了自己妈,想起了......可那只是短暂的抽离,是错时空的匆忙一瞥。就像此时她嘴角上一个不易被察觉的抽动。她不想场面太尴尬,迅速端起碗往嘴里猛扒拉饭菜。她想让敞口大碗挡住自己因为忍着哭而扭曲变形的眉眼,也想让它接住不受控的噼啪往下掉的眼泪花。

    桌对面的小闺女,把头脸埋得更低了。这间屋里的其他孩子们也变得比之前安静。老大夫妻俩脸色还好,看不出什么坏、可也说不上有多好。老二夫妻俩和最小的姑娘的脸色,可明显变得不好看了。他们不再说话,只是抻着脖子、甩开筷子自顾自地大嚼大咽,好像是在和谁赌气,又好像是在明目张胆地行使着属于自己少东家的权力。

    饭闭,表哥鲁校长率先漱口去里屋睡了。老大夫妻俩推说要哄孩子午睡也先走了。老二夫妻俩皮笑肉不笑地打了招呼,就回后院歇晌了。小女儿和那个外来的孩子一起,手拉着手眼皮都没抬一下就往里屋去。只剩下桂枝跟嫂子一起收拾盘碟碗筷。等全部洗完、擦完,她才不顾嫂子挽留相劝,执意出门告辞了。

    临走之前,嫂子在仓房里找出了很多家里不穿的衣服鞋子让她带回去。最后又站在大门口,目送着她走出老远才慢回过身。

    拿着满满一大包东西的王桂芝确认嫂子回屋以后,也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气。她心里感念着哥嫂是个好人。心里洋溢着即温暖又幸福的情绪。尤其是走在愚公中学宽敞洋气的院子里,一想到这是自家孩子正在享受着的好条件,她顿时觉得无比欣慰,充满力量。

    可除此之外,还有一股说不出的复杂和感慨萦绕心头。人都说母凭子贵,眼下这虽然还算不上什么,可隐约之中她还是尝出了一点滋味儿来。想当年自己是多么地心高气傲......只可惜成分不好,才嫁了个普通的庄稼汉,不然凭自己的水平和表哥的关系,随便哪个村,当个小学老师绰绰有余。

    还有,表哥家那几个孩子,好像不如老一辈儿们认亲。她高兴过了又隐隐地感到担心。正这么喜忧参半地行进着,她已经走出了学校大门,正打算右转往街里走走。

    “欸?你是不是王桂枝!”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打断了她。

    扭回头,只看见一个身材瘦高、满脸皱纹的女人正推着自行车疑惑又兴奋地打量自己。她眯起眼,皱着眉仔细去记忆里搜寻,忽然一拍大腿。

    “艾玛,是周凤霞吧!多少年没见,都不敢认你了!你怎么在这儿,要上哪去?”

    原来是当年的女同学会面,娘家都在一个村。结婚后她们就再也没遇见过。一晃十几年过去了,两位老同学手拉着手站大道上畅聊起来。

    原来,周凤霞结婚后没两年就把家安在了乡里。丈夫开了个修车铺,她照顾一家五口日常起居的间隙靠卖包子赚一点零用。而他们家的二女儿现在也刚好上初一,俩人猜说没准儿孩子们老早就相互认识。尤其听说王桂芝的女儿就是张晓月时,周凤霞更是格外高兴和羡慕,还说希望以后俩孩子能经常走动,冬天的时候也可以让张晓月住到她家去。俩孩子在一起,学习上相互带动,大人们干活也能更有劲不是!

    这可真是一趟收获颇丰的走动啊。以至王桂芝过后还一直懊悔,“早知道这么有收获,就早点拱出来串门子了,这扯不扯!”


    第十一章  在大舅家

    日子在日渐明朗中度过。学习上顺风顺水,上学路上还有了吴娜的昼夜相随,又有了庄稼和葱茏的树林遮蔽,张晓月只觉得生活变得无限美好起来。现在,中午还能在当校长的大舅家吃上一顿丰盛的午饭。这无疑成了她生活里新的加分项。只是,这一项的加入又对她小小的人生开启了新考验。

    兴奋了没几天,外人眼里的光鲜且高不可攀的午餐时间,就变成了她每天顶着头皮去度过的一段时光。一到晌午,看着同学们仨一伙俩一串地结伴而行,而她只能孤零零地往小树林的深处走去。她会理解什么叫忐忑,什么又叫形单影只了。偶尔还会碰到一脸冷冰的教她历史的二哥,或者气质更高傲的小姐姐一同回家,天知道她那时候有多不自在。那是一种介入,闯入,不请自入。

    她还没办法加入到这一大家人的谈话里。每当满屋的人聚在一起说着属于大家族的琐碎点滴时,她都感到自己作为外姓人的窘迫和多余。连同吸进去的每一口空气都仿佛透着无数的拘谨、无措和没底气。

    在那个大米饭还不很盛行的年代,大舅家几乎每天中午都吃大米饭。可她只敢吃一碗。尽管那根本吃不饱。她很想敞开了再吃一碗、吃第三碗,可她怕那是自己掉价和没见过市面的体现。还有,舅妈的菜做得真好吃。虽然菜品种类和自己家的大同小异,可是她放的料更多、更足,花样搭配也更丰富,经她手做出来的菜就像电视里或馆子里那般漂亮和诱人。

    偶尔看到跟她一起蹭饭的女同学起身去添饭了,张晓月也有冲动跟着一起起身。可她刚要抬起屁股,就发觉二哥或小姐姐的脸色不好看。她只能顺势把筷子放下,抹抹嘴说自己吃饱了。天知道她那时候的胃口有多好,如果没有旁人在场,全桌的饭菜她一个人都能吃光。可她只能在蹲地上逗小狗的时候,在心里,用意念把它们全部吃光。

    等全家人都吃完了,她会赶忙起身去收拾碗筷,偶尔也会抢着洗洗碗。然后才像完成任务一样,擦干净手回班里午休去。

    那一年的雨水很大,张洪举趁雨歇的时候就去河套里下网打鱼。除了能改善一家人的伙食以外,再上学的时候,王桂芝也有东西能让闺女给大舅家带去。

    张晓月在那一天格外高兴。这从她身上披的塑料布都没撤,就拎着一兜子鱼,水淋淋地出现在舅妈家的屋子中间就能看得出来。中午的主菜,自然是咸辣可口的土豆酱炖小河鱼。那一天,她可没拘着。一碗大米饭扒拉进肚以后,紧跟着就抬起屁股盛了第二碗。舅妈家的大酱也好吃,不像自己家的酱那样炖出来的菜齁咸。青红椒放得也适中,配在土豆泥里和上大米饭,真是百吃不厌。

    “晓月,你爸打的这鱼可真不错!要说还得是活鱼酱出来才鲜香!”二哥今天吃得也很开心,主动跟张晓月说话了。

    “这么一大下子,恐怕得有三四斤重吧?”二哥眦着牙刚从嘴里撸出来一根鱼刺放在桌上。

    “唔......哪儿啊,不止!我爸早上特意拿称量过,五斤都不止,秤杆子挑得高高儿的......他还说......这要是放市场上卖,能值好几十块呐......”张晓月就着饭把话才说完,就下意识地觉得哪里不对。她拿余光偷着瞅了一眼小姐姐和二哥。

    二哥果然就收起了才刚的笑意,挂上了一如既往的傲气。

    “呵,五斤还高高的呢!你们家送人东西还带过称呢......呵......呵......”

    张晓月忽然就懂得了她爸老说她和她哥的那句话——“吃饭还堵不住你们的嘴!”


    第十二章  转变

    说说阔别已久的张晓亮吧。

    这时候的他已经辍学有两年了。在这个家里,他充当着一个整劳力。除了要干自家地里的活计以外,屯子里谁家有啥大事小情他都得锻炼着出面帮衬。一个村子住着,讲究个人情往份、互帮互助。这样将来顶门过日子,才能得到大家的照顾。

    当然,除了干活之外,张晓亮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搞对象和换对象了。十八九岁儿——正是跑骚的年纪。何况他个子高,长得好,凭着张嘴就能逗乐的本事让他获得了许多同村姑娘的青睐。随着各村舞厅的兴起,能唱会跳的本事更是让他如鱼得水,连周边村子里的姑娘都开始打听他,拿眼风只瞟他。

    有一天晚上,张洪举夫妻俩串门子回来,刚要拉门进屋就看见先前正亮着的灯被人给拉灭了。俩人忽然反应过来,赶紧关上门扭身往院外走。他们一边走一边瞎琢磨,一边还忍不住咯咯直乐。这傻儿子倒是知道骚情,看这样子肯定是打不了光棍了。

    只是乐完了,俩人儿忽然意识到——儿子照这么谈下去,他们得做好了随时当爷爷奶奶的准备!毕竟在农村,不上学就只有成家立业这一条出路可走。何况,这可是比供学生更正经、更不可逃避的传宗接代的大事儿。

    只是要娶媳妇,就得张罗盖房子,然后才敢提抱孙子的事......唉,哪一样儿都离不开钱呐!还是老人们有经验——“别张罗抱孙子!谁要抱孙子,谁就得先当几年孙子!”

    想到这,夫妻俩都不敢往下细想了。他们不约而同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只觉得肩膀上的担子变得更重了。

    眨眼又到了期中考试的时间。同桌刘京辉跟张晓月提前打起了招呼。

    “欸!好同桌,考试的时候你别把卷子捂得那么严,给你同桌我抄一抄呗。不然回家,我又得挨年级组长批!”刘京辉说得一脸谄媚,改了以往“愚公第一嗓”特有的得意。

    “挨批也活该!谁也你哥当学年组长,你还不好好学习!”张晓月想哪说哪,头都没抬一下就接着刷刷做题。

    “说那个,人总不能啥优点都被一个人给占了?我的梦想是长大了当歌星!”刘京辉说完还甩甩头,拿手指缕缕中分的头发。

    “好好好,你上一边当歌星去吧,别打扰我学习!”张晓月拧着眉头一脸的不耐烦。她真不明白,老师为啥把班里最调皮捣蛋的同学放她身边。

    “那玩意儿,就不能打个商量?学习好就老也求不着人了?”刘京辉的嗓门儿本来就高,稍微正式一点,说出来的话显得格外有蛮劲儿。

    张晓月抬起头,盯了一眼他那瘦尖的三角脸。脸上登时挂出二两愠怒。“少跟我嚷嚷,有本事你自己学!别想那些旁门左道的事儿,我可没工夫搭理你!”张晓月瞪了他一眼,拉着脸给卷子翻了个面。她又拿出了去年复习的架势,打算把所有的碎片时间都贡献给数学这一个弱科。

    考考考,老师的法宝;分分分,学生的命根儿!一场考试结束,真是几人欢喜几人愁。

    张晓月刚吃完饭,正一身轻松地往班里走。只见她刚走进教室,先前异常热闹的空气突然就被冻住了。她周身敏感的神经像是突然接收到了信号,便迅速收起轻松,狐疑地瞅了一圈儿周边的人。同学们纷纷躲开了她的目光,闭上了嘴。静等好戏发生。

    原来,是她的椅子腿被人给踹折了一根。她刚走回座位,就发现了它带着崭新的岔口摊在地上,像一个教养很好的孩子刚刚遭受到一顿野蛮的毒打。张晓月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起来,仿佛有一团火从心尖上径直燃起直冲到了脑瓜顶。

    “这他妈的,是哪个王八羔子干的?敢踹我的凳子!也不怕出门被车压死!有本事都他妈朝我来,别他妈拿凳子撒气!敢做不敢当的玩意儿,算他妈什么英雄好汉!呸,真他妈让人瞧不起!”张晓月叉着腰,一边骂一边在脑海中本能地浮现出村妇骂街的场景。可她顾不得体面,只觉得愤怒,被欺负!她要反击,把从小到大受到的委屈趁这次有力量一股脑全都发作出来!

    她骂累了,斜着眼睛瞅了一眼离她不远的刘京辉。他正裉着头、红着脸,一脸的事不关己和不以为意。

    “自己学习啥也不是,一考试就想打别人主意!呸!什么他妈玩意!学校是你家开的?仗着自己是乡里的,就敢欺负村里来的?瞎了你的狗眼!有本事靠自己把成绩搞上去!用这些下三滥的手段,我呸!别说你家在乡里,就是你家在县里、省里,在北京,我都瞧不起你!”

    整个教室鸦雀无声,除了张晓月一个人红着脸咒骂,其他人都好像变成了哑巴。

    过后,有几个关系好的跟她说,“可真没看出来,你还这么厉害!那天的架势,好像天王老子来了你都不惯着!”

    其实,那天的发作,张晓月以后每次想起来,心里都觉得疙疙瘩瘩。她不知道向来好脾气的自己,那一天是哪来的勇气敢立在教室里叫骂?她也非常懊恼,觉得不该咄咄逼人,何况还有失自己年级第一的身份。

    “这扯不扯,一遇到点事儿,农村泼妇的劲儿都出来了。自己妈也不这样啊?到底是从哪来的遗传基因,还是......基因突变了?”


    第十三章  初二来了

    日子像自行车那两个永远也转不完的车轮,叽里咕噜、你追我赶,它们颠颠簸簸、雷打不动地向前滚动着。度过了一个漫长又什么都没记住的暑假,不上不下的初二岁月如约来了。

    这一年,各个班级被打乱重分。张晓月被分到了她倾慕已久的美女班主任季亚军老师的初二(2)班。一同被分进这个班的,还有刘京辉和李翠翠以及上一届留级下来的三位同学。他们分别是林森,富强和赵青云。

    新增的物理课果然有些难度,张晓月开学伊始就感觉到了巨大的学习压力。虽说她目前依旧是班里的佼佼者,可一段时间下来,张晓月明显感受到了三位留级生的强大实力。像她开学第一天就频繁往下掉的书包一样,她明显感觉到,初二的学习道路注定充满了坎坷和艰难。

    头一位让她感受到巨大威胁的,就是成绩和外形同样出众的林森。他也是大小会场上的红人。尤其是运动会,张晓月连啦啦队员都当不好的时候,他就毫无悬念地当起了总领队。

    一身深蓝色的制服衬得他一米八的身高鹤立鸡群。他长得很帅,是那种五官周正、毫不缺彩儿的帅。很多学妹学姐都倾慕他,可他丝毫不为这些干扰所动,除了偶尔打打篮球,全部心思都在了学习上。

    他爸还是这所中学的后勤主任,也是大高个儿,出来进去的一对父子俩,非常吸引人。据说他妈年轻漂亮又能干,在乡里正中心的地段开着一间二层楼的超市,生意从早忙到晚。所以,他们家早早就住进了乡里为数不多的楼房。

    他也是擅长文科,英语尤其好。数学和物理同张晓月感觉差不多,但因为多学了一年,始终比她掌握得更快一些。家境优渥,外形优越,在一群没长开的学生中间,林森天然地胜出了一大截。

    富强,人如其名。虽说和张晓月一样,他也来自下边农村,可因为身上有四个姐,又都在市里发展,所以早早地就帮衬家里过上了顶富裕的生活。

    作为家里唯一的儿子,富强的穿戴用度甚至比林森还讲究。他穿的衣服都是姐姐们在市里买来的名牌,戴的手表比学年主任还值钱。中午吃饭的时候,人们很少在校内碰见他,听说是跟几个条件好的一起在正经饭店给包的饭伙。

    富强长得也好,是那种养尊处优,打小被富养、被宠溺出来的好。张晓月看到过好几次,总有个初三散着头发的漂亮女生趁课间来找他,据说那是原来班级的班花。他看起来好像很不乐意,每次出去都拉着脸,跟他说话也爱理不理。

    张晓月说不清楚为什么,总想多看他,甚至还带着小心看着他。尤其那个漂亮女生来找他的时候,她还感到莫名地紧张、生气。在一众条件差不多穷的学生中间,他自带着属于他的贵气光环。

    说说唯一留级下来的女生赵青云吧。她和富强是一个村,据说家里条件也很不错。开学一段时间,张晓月发现这三个留级生里,这个女生最亲人。她性格好,人单纯,也非常热心。张晓月数学和物理学不明白的时候就问她,她总是讲得特别耐心。真遇到自己不会的难题,她就拉着富强给她们一起讲。

    哦,原来富强是那么聪明。物理和数学他都很擅长。张晓月一边听着,一边不觉得脸开始泛红。富强的手很细很白,一看就在家里什么都不干。他思考的时候,会习惯性地啃手指头,有思路了还会好玩地拍一下桌子或者身边人,那抬起落下的掌风里就会涌来一阵一阵香皂的清香。

    张晓月的心里不知不觉间生起了一股贪恋和惦念。她喜欢跟他近距离地坐在一起。更喜欢听他眉飞色舞地给自己讲题。而且,她不知道是不是产生了一种错觉。那就是她感觉富强其实也喜欢她。她每次不经意地回头,都能看到他也抬起眼睛。她开始频繁地回头,他也很热烈很温情地回望向她。

    她不知道那种感觉叫什么,她只是不能自控。上课下课,白天夜晚,她都在心里想着他。

    林森和富强几乎是形影不离的。可不是嘛,各方面看,他们都是最好的匹配和互补。张晓月和赵青云也形影不离。她们个子相当,性格相当,学习也相当。最重要的,赵青云跟那两位的关系很近。自然而然地,这四位优秀同学的关系也变得越来越亲密。

    通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张晓月还了解到,他们几个留级下来,纯粹是家里条件好又真心想把学习基础打得更牢。毕竟前些年考高中的升学率一点也不高。他们要想考出去,就得多下功夫,须得付出十二分的努力才有希望。

    哦!初二,压力巨大的初二,情况变得有些复杂的初二!在毫无准备的磕磕绊绊中正式开始了。

    开学两个月,学习好的孩子们是一个状态,而对那些学习成绩不好家里又没有能力支撑的孩子们来说,退学就成了另一股力量被分流出去了。张晓宇就成了这一股力量的代表。只是比起那些搬完桌子人就没影儿的同学们来说,他在世俗上的智慧开得更早,人也就更看重一些情谊。

    他来学校搬桌子那一天,特意跟老师们打了招呼,还在教室里给每位老师鞠躬。最后又挨个儿地跟同学们打招呼,有的还握了握手。最后还定了具体的日子请大家来家里吃饭。他说话的时候态度恳切真诚,眼神果敢留恋,让接到邀请的同学们没法拒绝。于是那个礼拜五的傍晚,就成了同学们盼望的一次集体出游。

    全班四十多个同学,张晓宇邀请到了一大半。大家陆续到他家的时候,惊动了半条街的邻居过来看热闹。张晓宇的爸妈紧张得直抖,张晓宇的弟弟倒是热情,总想挣脱开爸妈的束缚往人群里蹿。精心准备的三大桌子被挤挤擦擦地坐满了。

    张晓宇本人像是一夜长大的成年人,他穿着皮鞋和藏青色的西裤,腰带里掖着略显空旷的白衬衫。那显然被提前给熨烫过,在昏暗的茅草屋里白得十分扎眼。他还给偏分的头发抹了发胶,沙哑的嗓子说出来的话语是掩盖不住的激动。他里里外外地撺掇,尽心尽力地张罗着同学们吃喝。

    同学们也纷纷被感染,因为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招待,在拿出准备的礼物以后就开始投入到了热闹的聚餐氛围里。调皮的男生们踩箱喝啤酒,腼腆的女生们也弯着眼捂嘴开小会。

    惯常高调的刘京辉在唱完了一曲《大中国》以后,端起了翻花的啤酒杯朝张晓月晃晃地走来。

    “同桌,好同桌,跟我碰个杯吧。庆祝咱俩又分到了一个班里。虽然不能继续当同桌了,可我们之间毕竟曾经有过很深的感情啊!你说是不是?”说完感情二字,他还朝张晓月挤了挤眼,露出一脸坏笑。

    一张桌子上的人开始“嗷~嗷~”疯喊,敲桌子、敲碗起大哄。

    张晓月涨红了脸正犹豫着要不要举起啤酒跟他碰杯。她已经喝了不少了,正在那一阵阵发晕。

    正在她犯难的时候,富强一屁股坐到了张晓月的身边。他在另一张桌子上吃的饭,刚把林森送走。

    “晓月已经喝多了,这一杯我来替她喝。”他先给她丢了个眼色,又按了按她已经伸出来的手。

    张晓月像是浑身触了电,原本咧嘴笑的粉脸涨得更红了。

    “噢~~~”更大的起哄声在饭桌的周围爆发开来。

    又一半的同学们吃完饭就走了。留下的同学们说好了一起通宵看碟、打麻将。张晓月自然而然地跟富强坐到了一起。他教她打麻将,她老也学不会,到后面索性他的手就一直挨在她的手边。看碟的时候,俩人也挤在一起坐在了人群的后面。那一晚,他们说了许多许多的话,是和谁都没说过的关于未来、理想、远方等等虚无缥缈的话。

    张晓月的脑子始终是蒙的。她只觉得自己完全没有了思考力,也没了抵抗力。富强让她干什么,她就愿意干什么。他问什么,她就回答什么。整个晚上,她都沉浸在被保护、被照顾的氛围里。没有人敢继续招惹她,男生女生们都离他们远远的。

    那一天结束,同学们中间就传出了张晓月和富强谈恋爱的消息。还说他们应该早点在一起,属于女才男貌其实很登对。连素来温和的季老师也来提点张晓月,让她把眼光放长远,别耽误了大好前程。

    富强的态度始终暧昧,面对同学们的打趣他不急不恼,不承认也不否认。张晓月则有一点急,她不知道只那一晚的接触怎么就成了谈恋爱?她整日板着脸不让同学们胡说,还说那是根本就没有的事儿。在日常的接触中,她也开始保持距离。明明很想问他问题,却故意忍着不问,而是转身去跟别人讨论。富强见到了,有时候表现很生气,有时候只是眉目含情地默默看她、抿着嘴朝她浅笑。

    青涩的情感像冬天的麦苗一样被播种在了秋后的土地里。虽然日渐寒冷却养分丰沛。它们在黑暗中悄悄汲取营养,只等来年开春了,太阳出来了,就可以迎着春风雨露尽情地冲向阳光。


    第十四章  在周姨家

    又到了新一年的住校季。许是对王老师夫妇俩那次“撞见”的芥蒂,许是不想离当校长的大舅家太近,又或许是和周姨母女们建立了更深厚的情谊。总之,那个冬天的张晓月选择了在周凤霞阿姨家住宿。

    周姨家五口人。大姐叫大英,个儿高、漂亮,却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祸不单行的是,她还患有肌肉萎缩症。所以她的漂亮是一种病态美,舒服却不勾人。她早早就下了学生门儿来帮衬妈妈做起了小生意。早些年,她们母女俩在中学门口卖包子和大碴粥,后来攒了点钱又弄了一个活动板房正儿八经地做起了小生意。

    二女儿马国英和张晓月一般大,又在同一年级。长得好看,却因为她的犟脾气显得孤高清冷。她的学习成绩在年级也是名列前茅。他们家还有个小弟弟,大家都叫他马小子。是个老实巴交的孩子,正在读小学四年级。

    自从上次和晓月妈接上了头以后,周姨就总给张晓月拿包子吃。张晓月也给周姨家带过两回小鱼。张晓月和马国英很投脾气,自然而然地,她们就建立起了非一般的友谊。

    年轻的姑娘们住在一起,自然是更热闹也更开心的。学习成绩上,张晓月稍优于马国英;学习态度上,她也比马国英更努力。她又有半年在大舅家吃饭等混在一起的生活经验,所以整体上她会表现出更懂事、更有眼力的早熟品质。

    周姨一家,捎带手提供一些帮助之余,也希望这个优秀的孩子能够带一带自己家倔强的二闺女。全家上下,包括那个开修车厂的早出晚归的姨父,都处处高看张晓月一眼。

    周姨家房子不大,大通铺中间竖起一道火墙,就成了一分为二的两间房。姑娘们住外边的一小间,其他三口人住里边的大间。那也是一家人吃饭和主要活动的正屋。张晓月住进来,自然是和两个姑娘一起挤外面的小房间。

    张晓月依旧很难做到早起,她打小就这样。熬夜做卷子到几点都没问题,一让早起,她就犯懵。马国英偏偏喜欢早起背题,晚上到点儿就提前睡。大姐紧随其后,因为她要早起陪妈妈一起蒸包子。所以,那一墙之隔的里外屋里,常常只睡着张晓月和姨父及小弟弟父子俩。尴尬却不好调整的日子,就这么在新的适应中叽里咕噜地继续。

    卖包子人家的早餐理所应当是清一色的包子了。当然,大部分情况都是前一天卖剩下的。周姨没时间煮粥,只提前切好一盆芥菜疙瘩当咸菜,再摆上一碟辣椒酱做调剂,人们就着这些就能唏哩呼噜地吃上一顿饱饱的早餐。

    张晓月的午餐照例在王老师家解决。到了晚上,她才和马国英一起汇合,吃上一顿人口齐全的晚饭。靠边儿站即使换上最大的桌面也会显得有点拥挤,何况姨夫一个人扎查着膀子喝酒就得占两个人的地方。那也是他一个人表演的高光时段。一双老也洗不清爽的黑手油乎乎地举着酒杯,为了这个学习进步喝一口,为了那个早点找个好人家再喝一口。

    偶尔,他也会为了周姨喝一口,庆祝她做饭有功。除了能做个小买卖,还能给一大家人搞这么一大桌子饭菜,啧啧,可真厉害!而周姨自己,甭管饭桌上多热闹,她永远只吃剩下的包子和上一顿的剩饭剩菜。所以,在喝多的时候,姨夫夸着夸着就会骂她下贱,说她这辈子只配吃残羹冷炙,上不了台面。

    然后就喷着酒气溅着口水咧嘴朝张晓月谄媚地笑。还很和气地问她,是不是有个成语叫残羹冷炙?末了还说自己其实也是个脑袋瓜子聪明的人。只可惜当年成分不好,娶妻生子才被拖累。否则,凭他的能耐,怎么可能只在乡里干汽车修理。那大城市的好日子,才是他该过的生活。还说俩孩子学习好都随了他。大姑娘虽说身体差,没上过学,可是算起账来比一般人来的快。然后就是一声叹息,敲盘子敲碗唱唱咧咧没完。

    那时候马国英就会拿话攮丧他。让他注意点,别发疯!马小子则是嗤嗤地笑而不语。大姐则脸一红,把头压得更低。周姨也是小声地嘟囔几句,瞅着张晓月抱歉地笑笑。张晓月的心里五味杂陈,她不知道这人间的日子还能这么过。

    偶尔,那个叫小龙的表哥也会来家里吃饭。一般都是家里做青鱼炖土豆的时候。那是寄居在姨夫车店当学徒的小工,也是马国英亲舅舅家唯一的儿子。她听马国英简单地说过两句,舅舅一辈子吃软饭,赚不来钱。他们家主要靠舅妈在外面当小姐才有的今天。

    哦,还有更复杂、更不堪的人生际遇啊!那是张晓月第一次见周龙时的心里反应。

    周龙个子不高,人有点黑。出来进去骑一辆不知道几手的摩托车,颇有一副成熟的社会小青年的架势。他的嘴好像格外笨,说话的时候也不爱抬头看人,为此没少挨他姑父训。不过他也好像习惯了,从来不往心里去。每次来家吃饭,周姨总往他碗里夹一整条青鱼。惹得马国英朝张晓月只撇嘴。张晓月看见也装作看不见,低头吃扒拉自己碗里的饭。

    张晓月有时候实在不忍心,跟周姨抢着吃锅巴饭团,还说自己打小就爱吃。吃过一两次后,周姨就坚决不许。末了她还忍不住叹口气说,“看人家养的孩子多懂事,多知道心疼人!”马国英就咯咯地朝张晓月笑,很明媚的笑。反正是自己喜欢的人得到夸奖,她即使有被说的嫌疑也没关系。跟她爸比起来,妈妈这两句唠叨简直就像是撒娇。

    有一回,周五修大礼拜,马国英死活拽着张晓月回家吃中饭。说吃完了饭才让她回家。张晓月狐疑地去了才知道,原来是周龙爸妈一起来家里吃饭。

    饭桌上的氛围顿时变得很诡异。不比周姨年轻几岁的小龙妈打扮得异常妖冶,她开始张嘴闭嘴夸小龙多么聪明,多么能干,而她这些年在外面也没少赚,早就在市里给儿子买好了楼房。如今,小龙的手艺马上学成了,回市里开个汽车修理部,养活一家人不成问题。

    她一边说一边拿眼睛溜着张晓月。她听着听着忽然就懂了话里话外的意思。“噢,妈呀!”她在心里暗暗地喊。难怪国英和大英姐俩今天看的她眼神儿不对呢。难怪小龙今天见她格外不敢抬头!她忽然感到孤立无援,一桌子人和一起八百个心眼子,合着人家才是一家。她顿时觉得心里七上八下,只想快点结束早点回自己的家。

    周龙理所应当地起身送她,她拗不过只能在全家人意味深长地注视下上了他车的后座。摩托车有意被他开得慢吞吞,好像那排气管子里往外冒的都是他憋得发黑的一小段一小段的话。头顶被越来越深的暮色笼罩,张晓月的心里也被一张无形的网所笼罩。

    刚走出乡里一小截,周龙果然就把车子给熄灭了。他也不说话,只弯着腰拿手扶着摩托车,专心致志地喘粗气。那场面像极了暴风雪来临之前的宁静和蓄积。就在他将说未说的档口,一辆三轮车从他们身边突突掠过。张晓月使劲瞅,她认出来那是他们村子开小商店的魏三贵。

    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她在后面拼命地喊他,挥手示意他。魏三贵听到,转过脸,露出了成年人的警觉。他反应了一下赶紧停车,让张晓月爬上车斗后座。他又机警地回过头,严厉地瞪了一眼站在路边急得直跺脚的小青年。

    张晓月这才想起来假客气,“有顺风车,你别特意送了,赶紧回吧!”然后就别过脸,头也不回地跟着顺风车一起“突突突”地颠远了。

    张晓月后来想到过周龙,也想过市里的那套房和以后的生活,可她觉得那些都异常地飘渺遥远,和她毫无半点关系。以后的生活,她要的不止是这些。然后就像翻书一样,这一页被她彻底地翻了过去。

    以后再住进那个家里,张晓月多少都会感到别扭。她依旧早上起不来,每天只能靠马国英背一阵书后再进来叫起她。那一天,不等马国英进来叫呢,她自己忽然就醒了。因为她迷迷糊糊地闻到了一股柴油味儿。过后她迷迷糊糊地回忆起来,一定是姨夫路过小屋时来到过她的枕边,他还拿他那老也洗不干净的油手摸过她的脸。

    那个冬天结束,她就很少去马国英家了。就像是一个漂流瓶,张晓月和吴娜又组合到了一起。第三年冬天,她们终于住进了无亲无故的陌生人的家。不过,那是后话。


    第十五章  栽 树

    春天来了。草木复苏了。经过了漫长冬天的冷静,先前积蓄的力量经过雪水和阳光的滋养,植物们生长得更有力量了。就比如,那一片泛着青色的麦苗们。

    愚公中学的师生们此时正骑着自行车,迎着泛着田野气味的春风,长龙一样地绵延在长长的村道上。他们要去位于东南边的甸子上栽树去。

    张晓月和富强从这学期开始,又恢复了一点儿友谊。也不知道是从谁开始,他们不约而同地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照常地说话,讲题,做值日。栽树自然是他俩一组。刚刚他们还和赵青云、林森打赌,谁今天结束的晚,谁就要在放学的时候请吃蛋卷冰淇淋。

    张晓月只是笑着、听着,她心里根本就不觉得他们这一组能赢。只是输了也没关系,反正富强有钱,她根本无需为这些担心。还有啊,只要他们四个能在一起,无论干什么,她都很开心。

    太阳底下的富强,其实是有些晃眼的。捂了一个冬天,他看上去更白、皮肤也更细腻了。衬得他鼻翼两边那些斑斑点点的雀斑看上去更明显了。他老想拿手去抠它们,张晓月就立起眼睛拦着不让他抠。

    他可真是不会干活啊!一个树坑挖好了,他得戳地上缓半天腰力。张晓月把树苗扶正了,等他培土。他也是和弄半天也填不满一个树坑。他的胳膊和腿看上去忒富贵,就是软绵无力。张晓月着急了,就支叉着树苗拿脚开踢。他还不让她踢。他那品牌的裤子和运动鞋需要一点儿分寸,不能噼哩噗咙地蛮干。张晓月就要他扶着树苗,她来培土。他还硬撑着不干。

    终于到了休息时间。他们坐在大坝上把头歪向蓝天。任春风掠过小树苗后又掠过他们。一对不知名的飞鸟掠过太阳,从天空的一边飞向了另一边。

    “这天可真蓝、真高远,人要是能像小鸟一样就好了。闪忽一下翅膀就能飞到大山大河的另一边。”张晓月喝了口水、眯起了眼睛,好像整个人都追随着小鸟的身影往远方飞去。

    “其实外面也没啥好的,人多车多,闹闹哄哄。不如咱们这边安静又自在。”富强也眯起眼,自顾自地对着太阳和虚空说话。

    “那也得出去看看,不然不白活了一辈子。总窝在一个地方有啥出息?”张晓月歪着脖子瞅了他一眼。脸上的神情写着挑衅和不可思议。

    “嗯,你有本事你去折腾吧,出去了你就会知道我今天说的这些话简直就是真理!”富强依旧不睁眼,却皱了皱眉,好像故意不睁眼,也不想看旁边的人。

    他们离人群很远。刚刚挑地方的时候,富强就有意带着她远离人群。这时候,他们那边爆发出一阵狂笑。还有人扭过头朝他俩这个方向指指点点。

    “该死,他们又在那乱嚼舌根!”张晓月有些愤愤然。她鼓囊着嘴朝人群翻了个白眼。

    “爱说说呗!还能说出个啥?”富强终于把眼睛睁开,半笑半逗地瞟向张晓月。

    “能说啥?说咱俩谈恋爱呗!”张晓月的脸被晒得通红,她脱口而出了这句话。

    “哦~”富强称心如意地呵呵笑了一下。

    “那不然呢,他们说的不对?”富强收起笑意,开始认真地看她。

    “想什么呢?当然不对啊!初二正是抓紧学习的阶段......更何况,咱俩才多大!我哪有那个心思?”

    “......”富强这回没有接话。

    抻了半晌,他忽然从地上站起来,准备拍拍屁股走人。

    向前走出两步,他又猛回过身,瞪着眼睛直接问坐在地上发懵又发虚的张晓月。

    “那你说,咱俩现在这样算个啥?”他的脸变红了,眼眶也有点发青。好像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和委屈。

    “什么算啥?咱俩不就是关系好吗?我文科好,你理科好,咱俩在一起互帮互助,共同进步嘛!”张晓月口条利索,脑袋却有点激动。她像是事先打好了草稿,她只觉得理所应当说出这些话。她就得好好学习,除此之外,别无他选。

    “原来,原来你是这么想的。真是抱歉啊,是我想多了!以后你别问我问题了,我思想不单纯,学习也不好,你还是找学习更好的人和你互帮互助吧!”说完这些话,富强转过身就去拎自己的铁锹。

    他对着铁锹晃了几晃才把它从土里薅出来。张晓月看着他的背影直想笑。她很想上前一步拉住他,跟他说别生气了,刚刚那番话她完全没过脑子。要不,给她点时间,让她再考虑考虑?

    他那后腰软趴趴,弓着的样子像一只愤怒的大虾。可她只是愣怔地呆在原地,眼睁睁地看他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泛着潮气的大坝上留下了一把铁锹和一个很新很新的鲜土印儿。刚刚飞过的那一对飞鸟好像又飞回来了。只是这一次,只飞回来一只。

    下午的植树活动,张晓月和刘京辉组成一组。他劲儿大,又爱唱歌,跟他在一起干活,整体上快了很多。富强和李翠翠一组,他俩也是有说有笑,好不热闹。尤其是李翠翠,一个下午换了三个发型,简直比什么时候都张狂。

    往回骑行的路上,富强和林森、赵青云也是有说有笑的。赵青云开始还想等张晓月一起,可是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好不容易等来了,她还像发疯了一样蹬着自行车径直冲过。眼看着她红着脸穿过车队和人群,把他们给甩在了身后。

    “欸...喂,别忘了小卖部门口集合,一起吃冰淇淋呐!这个家伙......又抽得哪门子风?”赵青云对着前方大喊。

    张晓月涨红了脸一口气把自行车蹬到了周姨开的小卖部门口。大英姐在煮面条,小龙在旁边切凉菜。马国英先回来的,正摊在行军床上吃冰棍。见张晓月进来,一个劲儿跟她嚷嚷累死了也干死了,还让她也吃根冰棍解解渴。张晓月皮笑肉不笑地应承了几句。就气鼓鼓地拿起了富强和赵青云的书包在门口等着。她拉着脸站在小卖部门口的玻璃窗前。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陆续回来的师生们。

    她心里觉得不尽的委屈,更觉得无比的生气。她这次千真万确地发了狠,以后都要跟他划清界限。她要专心学习,把成绩搞上去。这学期开学到现在,她的脑子混酱酱,始终没把全部注意力放在学习上。她此刻非常懊恼,觉得自己对不起爸妈,也对不起老师和对她寄予厚望的一众人。

    正在想着,富强、赵青云和林森他们也陆续赶到了。林森的书包提前被他爸给拿走了,所以他并没停车,而是直接从门口骑了过去。富强先停的车,却也没下来,只把双脚支在地上等赵青云追上。

    张晓月不等她好朋友开口说话,推开门就把两个书包往她怀里一塞,然后就头也不回地扭身回了屋。赵青云说渴了,问富强要不要喝点啥。富强说那就拿一瓶雪碧吧。

    赵青云抱着书包冲张晓月喊,“喂,你这家伙,帮我们拿两瓶雪碧出来!嗓子都渴冒烟了,你怎么蹽那么快?”

    张晓月硬着头皮帮他们拿东西。富强从兜里掏出了钱递给她。俩人不得不手挨手的时候,张晓月很注意分寸,只小心地捏了钱的一角。她还分明地听到他说了一句“谢谢!”

    “呵!这就客气上了?”她在心里哼了一句,火速地扯过钱,连瞅都没瞅他半眼。

    她把钱交给了大英姐。又突然笑着跟小龙说,“喂,给我也拿一根冰棍!不,给我拿一桶冰淇淋,我今天可真是快渴死了。”

    从那以后,张晓月和富强果然没再说过半句话。偶尔回头的时候眼光对上了,俩人都及时错开,谁也不去看对方半眼。

    单纯平静的河面像是被狂风吹进了一股泥沙。随着时间的沉淀,表面看好像已经风平浪静了。可是只有河水知道,它再也没办法恢复到之前的清澈和透明了。

    大坝上的小树晃悠悠。田野上的麦苗儿青青色。西天边的云团有些厚重了。明天,不知道又会有什么样的故事即将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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