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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风吹得她浑身发抖时,她才缓缓起身从独坐的江边亭子往回走。在她进屋的一瞬间,啪啦一声重重的脆响溅在地上,一堆细细碎碎的白玻璃在响声里摊在地上。
老人迟缓地把目光落在那堆碎玻璃上时,是在事情已经发生半分钟之后。老伴儿的遗像埋没在碎玻璃里挣扎着朝她微笑,长长的奇怪的笑容从刚才那一声爆破声里扭曲地绽出,在多种角度的碎玻璃的折光里变了形。墙壁的潮湿使挂着镜框的贴钩连着一层白白的灰皮一同脱落下来。老人弯下身,受伤的右膝发出铁器生锈一般吱吱的叫声,她抚去那笑容上闪闪烁烁的白玻璃,但是,那长长的穿越了两年多岁月的微笑终于在破碎声中折断。她把老伴儿划破的遗像拾起来,平放在床上,不知所措。
她在屋里转了几圈,想不出自己要干什么,然后便开始像往常那样找东西,找什么她自己并不清楚。两年多来,她的家零乱不堪,找什么什么准找不到,而不找什么什么准在那儿等着去拿。所以,她也习惯了当想找什么时什么就找不到的思维方式。可这会儿,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机械地翻找着,衣柜、厨柜、卫生间,她一个个地拉开翻找,屋子让她翻得愈加零乱不堪了。
翻了一会儿,她疲惫地坐下来,眼睛落在了一张黑胶唱片上,她忘了这张唱片是从哪翻出来的。她颤巍巍地走过去,捡起唱片,上面的大字还看得清,是花体的“彩云追云”几个字,下面的小字她需要借助花镜才能看清。她戴上老花镜,认出下面的一行小字是:一九八五年,上海音像出版公司。她拿着唱片,闭起眼睛,回想着《彩云追月》的旋律,只那么一会儿,熟悉的旋律就在她脑海响起,她随着旋律哼唱起来,往日时光也在她脑海里鲜活起来……
那时,她和先生都只三十多岁,他们郎才女貌,膝下有一双儿女。先生喜欢音乐,他买了许多黑胶唱片,只要先生在家,家里必有音乐声响起。黑胶唱片里的音乐,似有一股魔力,能让人一下子沉醉其中。有时,先生会一张唱片又一张唱片换着放,有时却从头到尾只听一张唱片,就如这盘《彩云追云》,他会反反复复地听。
她本来是没有什么音乐细胞的,却在先生熏陶下,也听得入迷,有时还会被音乐感动得掉眼泪。先生兴之所至,也会拉她随音乐翩翩起舞。他们优美的舞姿,常引来看热闹的邻居,大家啧啧赞叹,称他们简直过的是神仙一样的日子。
他们的确是一对神仙眷侣,可能日子太美满了,连老天爷都嫉妒了,他们的一双儿女还未成年就双双罹难。
那一年,兄妹俩去参加一个夏令营,他们乘坐的大巴车,在途经一段山路时,与迎而来的汽车相撞,大巴车翻进了深不见底的悬崖,可怜一车人无一生还。
自那以后,他们夫妻俩的生活里再也没了阳光,没了音乐,没了笑声……唱机不知怎么就给弄丢了,黑胶唱片也一张张散落,最后丢得不剩几张了。先生的兴趣转移到了喝酒打牌上,他经常喝得酩酊大醉,要么有家不归,要么就是回家后与她争执。
家已不像家了,她常常深陷痛苦中以泪洗面。她患上了幻听症,她总能听到两个孩子呼唤她的声音,就在这间屋子里,可先生非说两个孩子已经走了。他们争吵不休,有好几次她都萌生了要离开先生的念头,可她舍不得离开这个留有孩子记忆的家。
她与先生在相互折磨的痛苦中熬过了失去孩子的那些艰难岁月。后来,先生查出了癌症,这都跟他心情不好、长期以酒浇愁有关系。在陪伴先生抗癌的日子里,他们又找到了曾经琴瑟和鸣的感觉。只是尽管他们倾尽了所有力量,他仍然被病痛折磨得一点一滴耗尽,终至一败涂地。
她料理完先生后事后,心里一下子空了。两年多来,她每天要么在户外呆坐,要么就一个人在屋子里转进转出,不知道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老伴的遗像平时好端端地挂在墙上,今天怎么突然就掉下来摔碎了?她猜想,老伴可能是觉得太孤独了,想让她过去陪他了。
于是她拧亮所有的灯在屋子里翻来覆去地找,她也没想清楚自己要找什么,但她看到了这张《彩云追月》的黑胶唱片,这是老伴年轻时的最爱。接下来,她想好好地睡一觉,她服了一大瓶安眠药,然后抱着《彩云追月》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