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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一定会度过奥密克戎带给这座城市的苦与难,并告别里边一言难尽、外边众口评说的复杂滋味。
现在一切资源都在极限压力下调动起来,到4月15日方舱医院总床位已突破27万张,70多万名党员向社区报到助力解决基本物资需求问题,近5万名医务工作者和核酸检测力量从全国各地前来支援,他们回去后都要隔离14天。上海的疫情传播指数已由当初的2.27下降到1.23,这意味着在一段时间的防控干预后,每个感染者在一个传染期内平均可以传播的人数下降了接近一半,社会面清零的曙光已经不远。
一切都会结束的。全国都在看我们如何咬牙扛过最后的日子。
如果说在全国人民心中武汉抗疫的终局是一座英雄城市的胜利,上海抗疫的终局是什么?我们每个人都在这个浩大的问题下答着属于自己的那一小题。
我估计到那一天,很多人会说,终于结束了,解脱了。我们也会表彰那些无畏拼搏、全力付出的勇者、劳者和舍己为人者,但我们能不能说,这是一场胜利?
有些时候,有些事件,对问题的总结比对经验的总结重要得多。因为我们不愿意这样再来一次,或者说,如果再来一次,我们不愿意这样。
身在上海,几乎每天都会有四面八方的问询。我母亲80多岁,在老家为上海的感染数据心惊。我岳父80多岁,要我们一家去昆明避难。我在纽约的前同事,问要不要给我寄些罐头。我在亚特兰大的中学同学,说看了上海的视频晚上睡不好。有的朋友在海外,父母岳父母在上海,他们帮老人抢菜,抢到了经常运不到。
我们就这样被关切着。我们是在哪里?这是中国第一大都市、正在迈向卓越的全球城市的上海吗?
我拼命解释,我们挺正常,虽然小区3月19日开始封闭,但靠团购生活没问题。身边有朋友感染,很快就好了,这病毒来得快去得也快,真的不用担心。我在几个微信群里看到外地、国外的朋友问,“本群的上海朋友有多少在挨饿?”没有谁说“是”。
投资家徐新家在浦东花木街道,她要团购面包和牛奶的截屏转得一塌糊涂。我问她,她说儿子的同学从香港来,都住她家,一共十几人,所以要多团点东西。很正常一件事,没想到也成了大新闻。
无论苦难还是胜利,总让人联想到决绝的战斗、刚毅的勇气、坚强的韧性、人道的力量,等等,但网上对上海的建构,充满了某种戏谑和调侃。而我们也无法说上海没问题。真也说不出口。
因为并不是没有饥饿。我就有住在宝山区大场镇的熟人,因为一开始物资发放不及时,每天就靠两包方便面充饥,快没了,很辛苦,到4月5日清明节那天终于每户发了一袋米和一箱牛奶。包括我的母校复旦在内的多所大学,都有一些老先生出现生活物资困难,前天我们复旦文创同学会的一些热心校友还通过盒马给裘锡圭教授等82位复旦老师送去了礼包、苹果等。
即使绝大部分人没有吃饭问题,但哪怕一个极小比例在某个时间段里有过,乘以2500万人的基数,也不是小数。他们也不是没有反映,但常常落实不好。更要紧的是,封的时间比预期长很多,大家存的粮囤的菜都不够,要靠源源不断的新供给,谁心里没有过七上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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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吃饭的问题在于不会抢、不会团不行,我们真正的伤痛,还是那些因为冷漠、疏漏、僵硬的教条、次生灾害甚或网络暴力而遭遇不幸的逝者,以及看着揪心的求救信号。在一个非正常时期,人们对有些灾难的发生会增强容忍性,但有些底线一旦被冲破,就会形成长久的记忆,笼罩在城市上空,一想起就隐隐作痛。对城市社会资本的损伤,这一次是巨大的。
我自己感到心碎的时刻,一次是东方医院的周护士之死;一次是那位女性通过跑腿小哥为患有听障的父亲送菜,给小哥充了200元电话费以示谢意,被因网暴说钱太少,想不开跳了楼。还有就是虹口区卫健委信息中心的钱主任,一个多月住办公室,几乎每晚都要开两次视频会,接着安排工作落实,忙到深夜。他有过抑郁,妻子也患重病,加上高强度的压力,没坚持住,自己走了。
钱先生是一个缩影,说明不少有着直接抗疫任务的人绷得太紧,已到了接近崩溃的边缘。我想对所有像钱先生一样劳碌的人说一句:虽然肩上有责,但心里的压力一定要懂得放一放,一时清不了也不是你的错,别太为难自己。
在我们各个小区的群里,包括线下,也能看到因为封的时间太长而出现的各种口角,有时能化解、理解、说声对不起,知道都不容易,有时就积郁在那里,对身心也是伤害。
我甚至想,如果奥密克戎真是一种狡猾的阴谋,那它的目的不是要害死人而是要乱人心,让人自乱、相争。它让我们付出了巨大的人财物代价、时间成本,以及经济停顿的损失,又没有让这座城市显示出那种伟大的抗争感——因为重症寥寥,轻症和被隔离者所需治疗也寥寥,和两年多前武汉与陌生病毒殊死搏斗、动不动就是ICU奋战的景象全然不同。
所以我们对于自己抗击的对象,一定要心中有数。
首先,奥密克戎并不凶,它扩散快,但快来快走。“动态清零”是总目标,确实不能动摇,因为病毒的变异规律很复杂,说不定哪天又变凶了,而且它对老人特别是没打过疫苗的、有基础病的脆弱者“很不友好”(一位医生朋友的评价)。现实就是我们控制不住它别的事也干不了,上海控制不住它别的地方也不安。
其次,我们也要跟大家说别怕,跟自己说别有什么压力。我有医生朋友就在一个方舱,他们那里的感染者平均在方舱的时间不到6天。我们小区也有阳性隔离者,但没有歧视、不适,因为大家有经验认知,会提起自己的某某朋友、自己在国外的孩子都得过,都没怎么样。
所以,我们要重视奥密克戎,但不要畏惧,不要太紧张。
我们的主要问题是,感染者太多,短期大暴发,要筹划和安顿好所有环节不可能,不少方面摸着石头过河,被问题推着走,问题又太多,看到了就是做不到。本质就是一时应付不来那么大,而且高并发的需求。
比如建方舱,这么急要建那么多,不可能不出问题。很多人怕去方舱,有的方舱也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我看了一些从里面出来的人的朋友圈分享,基本脉络就是:某日咽痛,浑身乏力,偶咳痰,发烧腋下三十七八度,居家隔离,服莲花清瘟,转到方舱,加护士微信如不适可向其反映,全病区未见组织做CT,几乎没有医生查房诊疗,用莲花清瘟和糖浆,用中药包自行泡水服用,一日三餐也很正常……然后几天转阴,转运,回家,每日抗原试剂盒检测。
又如保供应。问题在于正常市场分工协作体系被打断后,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都会发生。就像那位可贵的市政协委员注册成小哥给周围小区送药,发现一个药店只有一个人在岗,所以配药慢;很多小哥都在隔离状态,供不应求,所以送得慢,而且贵。市场供应体系的形成是极其自然、复杂和长期的过程,一旦供应方、运输方大大减少,再怎么呼吁效果也有限。唯有尽快结束这一切,让社会恢复正常。
这就是我看到的基本情况。我们不要给自己的压力太重,天天举轻若重,都很辛苦。感染者从这里到那里来来回回,未感染者从家里到外面不断检测来来回回,服务者疲累无比,很多时候是反反复复当搬运工,做登记,连系统也累瘫痪了几次。
我如实表达自己的感受,绝对无意说,为了追求崇高和悲壮,宁可多付出点牺牲,那样才显得伟大。相反,我祈愿上海在抗疫中的逝者和损失越少越好,而且我认为次生灾害中失去的生命本来不该这样失去。
总之要和大家说的是,要看清楚病毒的特征,它自己并无什么害人能耐,只是在让我们疲于奔命、内卷甚至内斗方面很有能耐,我们不要上当,要带着一份内在的从容去应对和斗争,与其说我们一定要清零,不如说我们要尽快结束自己的卷、烦、乱。
未经反省的人生不值一过,不把自己纳入其中的反省也不是真的反省。经历了这一切,上海究竟能学到什么?如果说事前、事初没有足够预见性,从现在起能不能通过集体努力,为这座城市挽回一些尊严,将来再回首时心里也能多一些有价值的沉淀,让记忆中不止是段子、郁闷和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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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上海在各种会议和工作部署中,一方面强调采取更加坚决果断的行动,全力以赴攻坚,争取早日实现社会面清零;另一方面强调不得以等待核酸检测结果为由对急诊患者推诿拒绝、延误治疗,群众的就医配药一刻也不能耽误,生活物资保供必须做得细而又细,符合防疫条件的节点性商超要应开尽开,快递员等专业力量要在严格防疫要求前提下应出尽出,对老弱病残等群体的兜底保障要排摸到楼到户,等等,对城乡低保对象、特困人员、支出型贫困家庭生活救助对象等困难群众也发放了一次性补贴。
这表明,上海在疫情防控方面正在汲取前一个阶段的各种教训,努力弥补不足,坚决打赢这场比预期要漫长的战斗。
之前在常态化防控中的教训还是有些轻敌,管理有疏漏,不够果断。华亭宾馆让应该在隔离点进行闭环管理的工作人员流到社会上,就是典型教训。而当此后奥密克戎已多路攻入时,封控中也有些滴滴答答,落实措施不彻底,不严格。可能是想精准一点,但因为要精反而不准了,因为它跑得太快,跑到更多地方去了。
和一些医生朋友交流时,他们普遍的看法是,早封控十天,封得更坚决一点,情况会好不少。封后的检测、管控也存在一些漏洞。有朋友比喻,防控奥密克戎就像塑料袋里装水,袋子一定要扎严,不能东漏一点西漏一点,否则转一圈都漏完了,又得重新来过。
封,既要勇气,也要智慧。有流行病学家指出,不是看见阳性就要封,还要区分其是不是社会活跃人群,轨迹是怎样的,接触的人多不多,一次预估暴发预期有多大。这需要科学的预判力,也和地方管控水平有关。如果预判能力不够,可以大胆使用抗原检测,再根据检测结果决定封还是不封。最近,全国疫情防控措施优化探索开始进行试点,居家隔离措施从“14天+7天”调整为“10天+7天”,可见很多措施也在动态调整,不是一成不变。
真的要封,封多久?每种情况的预案和相关服务、供应保障是怎样的?各部门之间、上上下下如何衔接好?更是巨大挑战。稍有不慎,问题就会连带引爆。
正确的科学的“动态清零”,是在清的同时,及时建立几条底线,比如不能让该去看病、透析、化疗、生育的人受影响,不能让孤寡老人、病人、养老院护理院被护理的人受影响,不能让居民的基本物资供应出现问题。只有坚持底线,人们才能安心,并更好抗疫。
这次上海发生的不少悲剧,就是有些人忘记了抗疫的根本目的是为了人民生命健康,当生命健康受到威胁时,还在机械地搞条条框框。这大概是最让人们失望的地方。
我们说讲科学,不仅是科普医学知识,比如鼓励接种疫苗,更应该是科学的态度、科学的工作方法。最重要的就是唯物辩证法。那种攻其一点不及其余的做法,事实证明不仅伤到“其余”,同时由于“其余”的不配合,“一点”也无法顺利。
最后还有一个问题,如果病毒就是决定不走了,而且每年都来找我们,如果这就是一个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客观事实,我们今后准备怎么办?怎么建立底线意识、统筹意识,怎么安顿人心,上下同欲?我们不能为了清除病毒,把经济发展、正常生活、收入来源等继续当作“其余”。每一种“其余”都是一个生命体维系发展所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这是我们这次“动态清零”后,立即就要研究的一个更长远、更根本的大问题。
统筹疫情和经济社会发展,这是两个重要任务,也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二失其一,都不能算做好了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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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奥密克戎究竟想告诉上海什么》中提出,要海纳百议,虚心学习;要居安思危,补牢短板;要夯实基础,人人有责;要科学抗疫,未雨绸缪。我坚信上海会度过这场危机与苦难,而且不会太长了。
这不仅是因为上海已经动员了一切力量和资源,关键时刻没有任何退路,而且抗疫的一些重要指标正在或即将出现拐点;也是因为,此时此刻,我们这艘“上海号”的命运已经不只是自己的命运,在相当程度上也关系着别的地方的命运,关系着中国供应链的命运,关系着世界对中国的看法和信心。
所以我们要目标一致,彼此鼓励,彼此缓解压力,多些微笑,多些建设的力量,帮自己,帮彼此。不歇气,不泄气。我们也要从长计议,多一些思想准备,把“三件套”“五还要”变成一种生活方式。如果这样,虽然我们赢得很苦,但我们可能赢得长久一些。
我不希望危机过去了就过去了,一切故态复萌,而希望把危机和苦难变成上海迈向未来的真正的财富,因为这是我们安身立命的家园,也肩负着远不只是为上海人谋福利的使命。
上海不是没有资源,不是没有力量,不是没有人才,不是没有全国的支持,所以我们对于这场危机的反思,一定要往深里去。上海的市情、民情、治理情况(不仅是基层)到底如何?一种更加理想、更能经受住各种考验的政府、市场和社会的关系究竟应该怎样?我们需要透彻地检视和反思,互动和沟通,否则就浪费了如此昂贵的学费。
在这次危机中我有所欣慰的,是周围随时随地可见的互助,是8090后“团长”的分享精神,是大量志愿者的自发投入,是很多专业人士参与了社区的管理。比如我就看到德勤咨询顾问背景的人士用系统化的图表、动线图等,迅速更新小区相关信息,并提出与日常防疫工作相关的建设性和约束性要求。我也看到学校里跨代际的帮扶,看到大量分散化的企业捐助(几乎都没有宣传)。在和抗疫一线的医生交流中,我也看到了实事求是的作风,比如能够缩短阳性感染者的转阴时间、加快床位周转的,就尽快处理、办理。这座城市的基座,那种人民主动参与管理的热忱和专业精神,依然在发挥作用。
现在是最后的攻坚时刻,虽然依然存在问题,网上依然有很多批评和宣泄,但我真心觉得,我们要给自己创造一个小气候,静下来一点,聚精会神一点,因为抗疫和保供任务艰巨,很多人在家是要工作的,还要准备一日三餐,其实很忙,有很多该做的事要做,还要开始考虑疫情控制之后的经济发展——这是上海要出大力气的地方,应该大有作为的地方。林林总总,这么多事,没有一点定力,看不到希望,那就还会卷,还会躁,还会惶惶不安甚至放大不安,而实际并无多少益处。
我们小区群里有朋友发了一段视频,是来自青海玉树、西藏那曲双湖、甘肃甘南、湖南洞口等很多地方的中小学生发来的祝福:上海的叔叔阿姨们,保佑你们平安度过疫情,坚持,加油!当年上海援助过很多地方的学校,今天,孩子们挂念着我们,为上海加油。面对四面八方的加油打气和保佑之声,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善待自己,相互再鼓鼓劲,众志成城,坚持到最后呢!
以城市论,上海可能是今年中国最大的课堂,该认的错,该领受的批评,我们唯有领受,唯有自省。我们城市的精神叫“海纳百川、追求卓越、开明睿智、大气谦和”,如果有可能,我希望未来增添一个显示韧性、刚性、硬气、决绝的词语。
如果灾难能让我们的城市性格和响应能力更加坚硬,集睿智与刚强于一身,这场危机和苦难就有了一种平衡。
在越来越多的不确定性下,一个以情调著称的上海,需要多一些新的精神内涵和力量。因为未来,我们还会面临各种硬仗大仗,各种险关难关。
新的城市建构,社会建构,物质与精神建构,自我与集体建构,已经摆在我们每个人面前。
有一种苦与难我们必须承受,并度过之,战胜之。和上海在一起,不仅同荣光,也要共患难。这才是命运共同体。
除了一起经受和度过苦难,并一起创造让我们真正无愧的家园,我们别无选择。
(作者系中国商业文明研究中心、秦朔朋友圈创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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